(一更)
上元之夜,金陵城有萬家燈火,輝煌如晝,街巷中有行人萬千,車水馬龍。
每歲正月十五前後三日,普天同慶,城中不僅沒有宵禁,朝廷更是鼓勵百姓走上街頭狂歡,每逢此時,全城便無一處不是景,無一處沒有花燈。
燈市最熱鬧的所在,還是秦淮河畔。此間之美,言不可述,但見輕舟緩行,有佳人弄水,星燈之上,有才子賦詩。康福坊內,有仙女下凡,歌舞不絕,連舟畫舫上,如天上人間,燈紅酒綠。
這時節,天寒地凍,卻百花盛開,街巷裡姹紫嫣紅,彼此鬥豔爭美。
秦淮河畔,又一輪花燈隨著紙船飄走,不知有多少兒郎小娘的幻想隨之去向未知遠方。這裡有無數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姿態各異,美得毫不雷同。在一眾花叢中,卻有人一枝獨秀,包攬了大片風光。
[無^錯^小說][www].[quled].[com]不可思議,卻無爭議。
論美,此人傾國傾城,已至極處。
她束手站在河畔的青石板階梯上,靜靜凝望載著花燈的紙船飄走。她有著亭亭玉立的身材,妝扮精致的面容,眉心的花子,如三片火焰,她不,風韻都足以折煞盛開的百花。
她的眸子裡,卻有一點憂愁。
正是這點憂愁,讓無數風流倜讜的才子俊彥,望而卻步,隻敢遠觀,不敢驚擾。那一點愁,輕若浮雲,淡若薄霧,卻仿佛千裡蒼穹之藍,萬裡大海之遠,能觀而不能碰。
不知何時,她幽幽一歎,似有似無,帶著姿容出眾的侍婢,轉身離開河畔。
無數小娘為之暗松一口氣,無數郎君為之連道可惜。
“司首可是要回府去?”侍婢小聲問。
“不著急。”她說。
侍婢遲疑片刻,還是問道司首要去觀花燈否?聽聞福樂坊的花燈,今歲最好。”
“不要再叫我司首,我已不是青衣衙門的司首。”林安心的聲音仿若覆上了一層冰雪,有些寒意。
年前被李從璟放,換了葛三娘等人離開,以一人換數十人,徐知誥可謂待之厚矣。然則回到金陵後,徐知誥對她的態度卻很是曖昧,隻說讓她休息,卻不曾讓她回青衣衙門主事,後來林安心坐不住數次問起,徐知誥也言辭含糊搪塞,隻說如今青衣衙門由周宗管著,並無差錯。
為吳國征戰奔波數年的青衣衙門林司首,就在金陵閑下來。
路過康福坊的時候,林安心等人聽到了內裡的喧囂聲,她抬頭望去,就見錦繡閣上,有幾名士子正爭得面紅耳赤,側耳聆聽,卻是在抨擊時事,辯論江淮和楚地戰事,有人說朝廷當傾盡全力反攻江淮,守住江淮漁鹽之利,也有人說吳國此時不應與中原死戰,當尋求聯合諸侯共拒中原,先圖攻佔楚地,與中原劃江而治,再從長計議,還有人酒後狂言,言說朝廷權臣當道,只顧爭權奪利而不思家國社稷,話未說完跌跌撞撞醉倒。
林安心看了幾眼,便沒了興致,收回目光,冷笑道還真是憂國憂民得很!”
街道上的燈市繁華熱鬧,絲毫不弱於往年,好似完全沒有受到戰事失利的影響,吳國雖然在江淮吃了虧,但在楚地卻取得極大戰果,朝廷為了維護自身尊嚴,徐知誥為了捍衛自身聲名地位,對百姓自然是報喜不報憂,極力渲染楚地的勝利,而隱瞞淡化江淮的敗局。
金陵城,歌舞升平。
平靜和諧的湖面下,有人受賞有人下獄,幾家歡喜幾家愁。
侍婢望著錦繡閣不滿道這些士子言談無忌,周宗也不說管管,那論戰兩地戰事的倒也罷了,
還有人抨擊徐相不顧國難只顧攬權,此等言論若是蔓延,朝野只怕難安。”她是林安心的心腹,所以有些肆無忌憚。這錦繡閣,才因軍情處之事,被查封了沒多久,如今都已再度開張了。
林安心本不欲說甚麽,她雖然與周宗不對路,但也不屑背後議論,臨了還是道士子憂國憂民,滿腔熱血,怎能傷害?徐相還不至於連這點胸襟都沒有。讀書人不因言獲罪,古來如此。”
侍婢總覺得不舒服,有哪裡不對,想要反駁,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
“。”林安心突然失去了再逛的興致,侍婢聞言連忙招來遠遠跟著的馬車,伺候林安心上車。
車廂裡清香嫋嫋,侍婢見林安心眸子裡的憂愁始終不曾散去,猶豫半響,還是壯著膽子說道司首自打這回南歸,徐相一直不讓司首再度執掌青衣衙門,是對司首不再如先前那般信任但司首數次請求重回青衣衙門,徐相都沒有明著拒絕,可見徐相也並非完全不信任司首。”
林安心見侍婢目光閃爍,微微蹙眉,“你想說甚麽?”
侍婢大著膽子道司首北去洛陽,被執數月,歸來後卻完好無損,徐相擔心的,無非是司首被那李從璟霸佔司首美貌冠絕金陵,當知自個兒對男人的誘惑,是沒幾個人能抵擋的”
男女之間,尤其是上位男人與美女之間,說穿了無非就是那麽點事。
侍婢見林安心只是蹙著眉頭,並沒有發怒的意思,遂繼續道徐相平日裡不言,但對司首的心思豈非很明顯?青衣衙門司首此等重位,徐相不托付給旁人,卻交給司首,可見徐相待司首之重此番出了這樣的事,人言可畏,但徐相不曾明著拒絕司首,就是給司首留了後路,司首難道果真不知徐相的心思?只要司首將將身子交給徐相,一來可以證明自身清白,讓徐相司首與那李從璟並無糾纏,二來也全了徐相的心意,不就可以重獲徐任?”
林安心的臉色很是精彩。
侍婢低下頭去,不敢再看林安心的眼神,因為那眼神中已經蘊含了殺人的意味。
“你讓我賣身求榮?”林安心咬牙銀牙,字字從牙縫裡蹦出來。
感受到林安心的殺意,侍婢慌忙下拜,“司首恕罪,奴婢胡言亂語”
林安心眼神清冷,一言不發。徐知誥的心思,她身為豈能沒有察覺,但此事想起來也太惡心了些,她憑實力吃飯,為何要忍受這等屈辱?
想起那齷齪事,林安心恨得牙癢,但腦海中卻忽然浮現出那位早先是秦王,而今已是中原太子的年輕男人,論年輕論雄健論陽剛甚至論英俊論風度,那位在清流關上一言決定數萬吳軍生死的家夥,豈非更符合女子眼光?
只是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林安心的嬌軀就不禁打了個冷顫,將之迅速拋諸腦後。
林安心的馬車馳過大丞相府,她原本打算趁著時辰尚早去恭祝一番佳節,此時也沒了心思,讓車夫直接回府。
此時,大丞相府中,徐知誥正在會客。
同堂而坐者,除卻史虛白、韓熙載、周宗、馬仁裕之外,還有兩個之前從未出現過的陌生年輕面孔,都是讀書人模樣,前者眉有不羈之色,眼露進取之芒,名叫盧絳,後者雖然正襟危坐,卻不顯得古板,反而有一種任俠之氣。
徐知誥看著面前兩位俊才,面容親和,“國家征伐正緊,此誠用人之際,兩位有名於白鹿洞書院,時值北賊陷廬,書院學生多被擄去,兩位獨不願事賊,慨然渡江,乃大氣節也,某深為敬佩。日前兩位上書所言之事,某已覽之,振聾發聵,今日請兩位來,便是細說此事。”
話至此處,徐知誥忽然面色有些怪異,“昔曾聽聞,白鹿洞有三傑,如今卻只見其二,不知諸葛濤身在何處?”
蒯鼇繃著臉不,盧絳卻是笑道白鹿洞三傑,丞相今得其二,足以用於國事,何必再念那多余之人呢?”
史虛白、韓熙載、周宗、馬仁裕等聞言,臉色皆變,但含義各不相同,有人訝異,有人不屑,唯獨史虛白,露出玩味之色。
盧絳卻好似全然都沒瞧見一般,笑容不減,只是看著徐知誥。
白鹿洞書院,當世最有名的非官辦書院,也是中國古代四大書院之一,原本歷史上,南唐立國之後曾於此設立廬山國學,這些都不假。
但所謂白鹿洞三傑,卻真正是假的。白鹿洞書院沒有三傑,只有三害。
盧絳“與諸葛濤、蒯鼇,號廬山三害”,每日裡不好生讀書,賭博鬥毆偷盜無一不為,販狗賣雞飲酒無一不做,間或敲詐同窗的錢財,乃是十足的流氓脾性,“人皆患苦之”。
但這樣的人,偏偏有真才實學,否則徐知誥也不會與他們坐在一處。
徐知誥胸襟不小,但也不想浪費光陰,拿出之前盧絳兩人的上書,徑直問道如今正值江淮亂起,北賊來攻,頗陷州縣,公之言,卻欲使我先取吳越,此何意也?”
盧絳收斂神色,鄭重其事道吳越與大吳世代交惡,彼此征伐已有數十年,彼雖偏居一隅,然攻我之心未死,自狼山一敗,吳越無一日不欲西來雪恨,我大吳雄踞淮南,欲要一統江南與中原相爭,必不能不滅吳越,吳越在側,猶如肉中之釘眼中之刺,不可不拔,此乃腹心之疾也!”
“今北賊攻略江北,連陷州縣,其勢已成,吳越見之,必與北賊相交,趁機發兵西來——便縱吳越之兵不發,亦有為北賊向導之可能。如今大吳與北賊鏖戰於江北,金陵兵馬不多,若是此時吳越大舉西來,如之奈何?此誠不可不防也。防之,不如攻之!”
“且吳越自狼山一敗後,水師亡之七八,兵馬不複當日之盛,某曾遊歷錢塘,知吳越兵馬不精,此誠可以圖之!”
盧絳話說完,雙眼盯著徐知誥,等著他答覆。
徐知誥作沉思狀,半響沉吟道江淮戰事正緊,此時發兵吳越,若是吳越死守,恐怕短期內大軍難以建功。屆時,若吳越與北賊勾結,局勢於我不利。”
盧絳慨然道某有一計,可速破吳越。”
徐知誥稍感意外,“哦?請公言之!”
盧絳道丞相可讓宣州詐叛,而後丞相聲言討叛,並且賄賂吳越以錢財,請其發兵共討,則吳越勢必西來。待吳越兵至,宣州在前阻擊,另遣偏師繞行其後,則敗之易也。屆時我大吳精銳乘勝而進,吳越地狹,旬日可定!”
徐知誥沉吟不語。
盧絳又進言道待我滅了吳越,國威大振,則北賊勢必驚駭,屆時王師攜勢北上,再要擊敗北賊,何其易也!”
此時, 史虛白、韓熙載、周宗、馬仁裕等人,神色又有了變化,不複先前看盧絳的輕視,尤其是馬仁裕,才在楚州吃了大虧,日夜都想著北伐,好將功補過,此時連忙附和,“盧公之言,誠良策矣,請丞相納之,某願為先鋒,先攻吳越,再戰江北!”
徐知誥尋思半響,不置可否,見蒯鼇一直不曾,便微笑問他公不發一言,安坐久矣,是無策乎?”
蒯鼇拱手,聲音渾厚,“某非無策,只是某之策,與盧公不同。”
徐知誥笑容更甚了幾分,“公請言之。”
蒯鼇不急不緩道臣之策,外交諸侯,內練精兵。”
徐知誥道願聞其詳。”
蒯鼇道吳越,誠與我爭鬥數十年,然今日之勢,與往日不同,北賊來攻,連陷江北州縣,其勢洶洶,若我大吳不保,吳越豈能獨存?此唇亡齒寒也。當此之際,若丞相遣使吳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吳越未必不肯與我聯手,共拒北賊。”
“得吳越相助,則退可保揚州,進可救援壽州,我大吳必將立於不敗之地。得吳越相助,則可南連劉漢。劉龑於番禹稱帝,至今已十余年矣,彼既為帝,斷不會坐視中原強盛,又且大吳與劉漢向來交好,若能引其為援,則江南大安。”
“大吳先得吳越之兵,再得劉漢之財,則能內練精兵,充實軍力,他日可與中原爭雄!”
徐知誥聽罷,撫須點頭
章五十南有白鹿洞三害北有應天府雙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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