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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更。)
林安心雙手環臂依在門框,看見李從榮與邊鎬“君臣”相得益彰的場面,心裡泛起一股惡心,翡翠鼻裡發出一聲冷哼,轉身頗有些憤憤的離去。
李從榮領兵馳援楚地,邊鎬隨行參讚軍機,林安心自然不能隻身停留在洛陽,擺在她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或者隨邊鎬一起到楚地,或者自己回去吳國。然而這兩個選擇,都不是林安心想做的。
西川一役,青衣衙門在前中期任務順利的情況下,收官時遭遇軍情處埋伏,損失慘重,林安心本身也被追得荒野逃竄,差些死在亂箭之下,最後從山崖跳下長江而沒死,雖說幸運得很,但苦頭可沒少吃。
江陵一敗已經過年,林安心忍辱負重多時,本想在西川一雪前恥,卻不料最後關頭馬失前蹄,好不容易撿回一條性命,自尊與威信卻大感受辱,這趟北上入洛陽,雖有掩護邊鎬的幌子,起初卻並不曾得到徐知誥首肯,但她一意孤行,對徐知誥頗有忤逆。
前段時間,演武院軍備研製處之事,林安心親力親為,先後使用了許多手段,與軍情處鬥智鬥勇,雖說仍未功成,但也頗有進展。彼處銅牆鐵壁,硬闖絕無可能,便只有設法從內部突破,林安心多方活動,終於摸清了彼處一些夥夫與運送果蔬軍卒的身份,而後順藤摸瓜,挾持對方家人,並以重金為誘,承諾對方只要到時能幫青衣衙門混進軍備研製處,事後便能帶他們去金陵享受富貴,如此這般,萬種手段用盡,終於謀劃妥當,只差臨門一腳。
誰知就在這時,邊鎬竟忽然讓她停手,這對林安心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
林安心在洛陽蟄伏的這段時間,蹉跎歲月,無一刻不是咬緊牙關度日,眼看唐軍即將南下入楚,林安心的心思又活泛起來。
她起初到洛陽來的目的,是為報仇雪恨,而徐知誥後續給她的命令,則是一探唐軍入蜀作戰與北上作戰所向披靡的原因——這兩者實則並不矛盾。
唐軍平蜀時,中後期關鍵戰役在玄武城一戰,而彼時據守玄武城的,是百戰軍萬余將士。一個百戰軍,一座小縣城,奪而守之,即能抵擋三萬前禁軍精銳晝夜猛攻,而後還能奮起反擊並取得勝利,這不免讓人極欲探究其中原因。
事後吳國得到過一些消息,稱百戰軍甲胄異常,不僅防禦力提升了三四成,甲士著之,更似比尋常鎧甲要輕便許多。
這是一個堪稱恐怖的消息,這樣的甲胄,對戰爭勝負的影響太過巨大。
五千套冷鍛甲的面紗,在吳國的緊密打探中,一點一點被掀開。
如今唐軍即將入楚,吳國大軍即將與唐軍沙場廝殺,怎能不徹底探清這等重要秘辛?
除此之外,先前李從璟北上契丹時,盧龍軍以不到兩萬的兵力,隻用一日,便攻破了號稱能抵擋十萬雄兵的儀坤州防線,此事也在吳國引起巨大轟動。儀坤州的防禦工事,吳國早就通過青衣衙門窺知了其面貌,如此堅不可摧的防禦集群,竟然在一日內灰飛煙滅,太過匪夷所思。
即將與唐軍沙場對決的吳國,必須要偵破盧龍軍攻破儀坤州的秘密,否則到時候就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萬千士卒性命的代價,還關系到楚地戰爭勝負的命脈。
無論唐軍擁有怎樣的利器,吳國都必須要探知清楚,而後才能做好防備,拿出應對措施,更進一步說,針對唐軍的依仗,為唐軍挖好陷阱。
就在吳國焦慮萬分的時候,神秘的演武院軍備研製處浮出水面。
這讓看到曙光的吳國,如何能不激動萬分?
這讓身為青衣衙門司首,正好身居洛陽的林安心,如何能不情難自已?
要是能挖出唐軍沙場製勝的秘密,就極有可能影響楚地戰爭的走向,以及日後唐、吳戰爭的大局,為吳國贏得無數主動權,挽回無數損失,這樣的功勞,對青衣衙門這樣的機構而言,誘惑太過致命。
仿照軍情處模板成立的青衣衙門,初衷豈不就是刺探敵軍情報,使己方將帥知己知彼,達到為戰爭勝利增添籌碼的目的?
離開趙王府後,林安心加快腳步,走街過巷,進了一處位置談不上隱蔽,但模樣極為普通的宅院,如此位置如此宅院,在洛陽實在引不起旁人注意。
進屋後,林安心換掉身上的胡服,撤掉臉上偽裝,叫來心腹,安排潛入演武院之事。
一名青衣衙門的女子統領問道:“邊郎終於同意我等行動了?”
林安心站著讓人幫她換上常服,淡淡道:“青衣衙門的行動,本座說了算。”
統領臉色微變,卻也不敢說甚麽,低頭稱是。
林安心在圓凳上坐下來,坐姿端莊,“不出兩日,唐軍就要南下,屆時我等也不能留在洛陽,不趁眼下時機動手,就再也沒有機會,這趟到洛陽來,也就白跑了一趟,回去後如何向徐相交代?”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眼下洛陽的精力都在抓捕貪官汙吏,與準備南下戰事上,哪有多余的力氣來照看我等。邊郎在李從榮身邊,諸事多有不變,雖說徐相令本座聽命於他,卻也沒說事事都要向他稟報——他也沒這個資格。”
有人端來飯食,林安心擺擺手讓放在一邊,“唐軍南下,邊郎也脫不開身,他們這些謀士,算計的無非是權術鬥爭,沙場陽謀陰謀,眼下時間緊迫,他也無暇顧及我們這裡。”
拿起碗筷,複又放了下來,林安心問道:“聯系的那些人,這些日子可有異樣?”
“並無異樣。”
林安心點點頭,“軍情處這些日子可有異動?”
“也無異動。”
林安心這才放下心來,“盡快選好日子,這事拖不得了。只要能潛入軍備研製處,竊據到我們需要的東西,花費再大的代價也值得!”
......
秦王府。
莫離舉起手中的線報,對李從璟道:“孔循啟程進京了。”
“哦?”李從璟微微挑眉,接過那份情報,“這倒是出人意料,前日接到的消息,不是說洛陽某些大人物不讓他進京?先前孔循也一直百般借口,拖延著不肯動身,這下如何就轉性了?”
莫離打開折扇,笑道:“先前孔循不願動身,無非是怕到洛陽後就被綁住手腳,再也脫不得身,當然,他也擔心朝廷治他先前攔截刑部官員的罪。如今陛下連下三道詔令,他再不進京,可就真與朝廷撕破了臉皮,只剩下造反一條路了。藩鎮與朝廷的博弈,首先要看誰的態度更加強硬,孔循前些時日不惜製造‘軍卒生亂’的醜事,想要仿效當年趙在禮以‘天雄軍動亂,不許其離鎮’的舊事,作為借口不動身,然而陛下卻絲毫不為所動,連下三道詔令,孔循見朝廷如此強硬,若是再不動身,就真要與朝廷刀兵相見了,自然只能退步。再者,眼下朝廷雖有發兵楚地之事,但朝廷仍有數萬禁軍,朝廷與藩鎮的博弈最後還是要看實力,孔循不敢放手一搏,自然就只能乖乖啟程。”
搖了搖折扇,莫離繼續道:“某些人不願孔循進京,無非是打的諸藩聯合、以挾朝廷的主意,這本是朝廷找藩鎮麻煩時,藩鎮慣用的伎倆,莊宗之前,此計可謂屢試不爽。但如今朝廷與藩鎮的力量對比已經發生改變,藩鎮便是聯合,就真有實力與朝廷抗衡嗎?那些藩鎮節使,雖說與朝廷重臣往來密切,平日裡沒少暗通款曲,但相互勾結的目的,不外乎是保全自身、為自身謀利,節使既然認為公然反抗朝廷會危及身家性命,又怎會一味聽從朝中重臣的安排?”
李從璟點點頭,“孔循雖然平日囂張跋扈,但實際上卻不是真的大勇無畏之人。其實到了他這個位置,本身也不存在所謂大勇無畏之人,面對事情的抉擇與處理方式,無外乎是利益與風險的對比分析,隻做最有利的選擇才是他們的風格。至於囂張跋扈也好大勇無畏也好,甚至一些所謂公正廉明、大仁大義的性子,很多時候也不過是表現出來,掩人耳目的假象罷了。孔循決定進京,無外乎是沒把握能承受朝廷的雷霆之怒,陛下態度強硬,孔循自己人知自家事,他心裡自然有衡量,若是汴州真與朝廷撕破臉皮,洛陽距離汴州可是不遠,他的宣武軍何以能抵擋得住禁軍攻伐?那些所謂能跟他聯合的藩鎮,不過是能壯其聲勢罷了,一旦朝廷禁軍動作迅速,那些藩鎮稍微不果決一些,汴州就將萬劫不複——更何況真到了大事臨頭的時候,平日裡那些‘同心同德’的藩鎮,也不一定靠得住。”
說到這裡,李從璟索性放下手中文書,“孔循雖然有攔截刑部官員的舊事,但說到底雙方並沒有在明面上刀兵相見,拚殺出多大的血光之災來,最後孔循也沒能將刑部官員攔住,這就給他自己留了余地。在此事上,此番他進京後仍可以堅持先前‘招待’刑部官員的言論,朝廷還能真強行治他的罪不成?總而言之,孔循雖有種種不規矩的地方,但也罪不至死,他進京後若是姿態低些,哄的陛下開心,陛下再隨和一些,說不定他還有平安回汴州的機會——當然,你我都知道這種場面不會出現,但再不濟,他保住富貴總是有很大把握的。”
莫離搖著折扇道:“不得不說,孔循其實是聰明人。眼下朝廷強勢整頓吏治,要挖出那些不利社稷的蛀蟲,可謂大勢所趨,他這番主動進京,若是肯坦誠自己的過失之處,再姿態恭順些,要保住富貴真的不難。在此事上,朝廷也不想將不良官員一竿子全打死,給他們留一些退路,給一些富貴,換得整頓吏治的大局平穩,朝廷怎會不樂意?只可惜,權勢總是迷惑人心,一朝體會了權勢帶來的好處,便不想輕易放棄,寧可輸死一搏,拚的頭破血流,也不想退一步去做一個富家翁。”
李從璟頷首道:“孔循進京,實際上是為藩鎮節使、州縣官員開了先例,也算是打開了一扇門。若是朝廷在處理孔循時表現的仁慈一些,讓他得享富貴,那麽那些有過失的藩鎮節使、州縣官員看了,只要是能認清形勢,不願造反與朝廷為敵,最終拚的你死我活的,大可效仿之,以恭順態度和交出權力為前提,來換取自個兒身家性命和一場富貴。不得不說,陛下在處理孔循之事上,火候拿捏的恰到好處,如果說將吏治整頓之事推向地方,是將這場戰爭的戰場推向天下,陛下收服孔循、恩德待之,令其他人有效仿的余地,便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往後那些藩鎮節使、州縣官員進京述職,而後‘卸甲歸田’,乖乖讓位於賢,得享富貴之外,還能收獲一個不錯的名聲,也能讓朝廷省下不少心力。朝廷現在最希望的,是在政局平穩之外,新政全面深化,以達到富國強兵、征服天下的目的。”
莫離笑道:“照此說來,朝廷應該增設許多有名無實的虛職,專門來安置這些人。”
李從璟眼前一亮,“此言有理,可以為之。”
莫離道:“吏治整頓以來,洛陽流的血已經不少,人頭最是能警惕人心,天下那些官員,該要認得清時勢才是。”
李從璟歎息一聲,“但願如此。”
......
手中要處理的事告一段落時,李從璟和莫離來到府中散步,兩人邊走邊聊,不時忽然看到第五姑娘坐在假山上,雙手拖著腮幫望向遠方,也不知是在發呆還是真在看甚麽,總之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李從璟停下腳步,抬頭問她:“看到甚麽了?”
第五姑娘直起腰身,大氣道:“看到我大唐的錦繡河山,萬裡如畫!”
李從璟啞然失笑,招手讓她下來,“林安心這些時日可還安生?”
“安生得緊,她倒是真閑得住,竟然在洛陽做起居家小娘來了!”第五姑娘唉聲歎氣,竟是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不用問,也知她是真的有些閑不住。
第五姑娘背著手,偏著小腦袋問李從璟:“其實我沒必要陪她閑著啊,整頓吏治,探查官吏罪證,分辨良臣奸臣,抓捕貪官汙吏,這些事我都很拿手,殿下你讓我幫你行不行?”
李從璟揉了她小腦瓜一把,笑道:“官場事自有官場法,整頓吏治走的是官場的路子,要查貪官汙吏也是讓刑部、大理寺的人去查,這樣才合規矩,軍情處不適合攪到這裡面。”
第五姑娘揪起小嘴唇,一臉不樂意。
在李從璟的設想裡,他實在無意將軍情處打造成最高統治者的特務機關,無論是明朝時的錦衣衛還是民國時的同名機構(特指對內部分),那都不是一個正常的國家機關,而是恐怖組織。
官場事有官場法,監察百官有禦史台,辦案問罪有刑部、大理寺,官製若是不完善那就去完善官製,沒必要讓軍情處摻和進官場,錦衣衛帶給官場的恐怖,不是一個良性官場該有的東西。
換言之,若說統治者的統治需要依靠特務機關、恐怖組織來維持,那只能說明國家機關、官場制度真的出大問題了。
眼下的這個軍情處,就是戰爭情報組織,是戰爭服務機構,往後最多還兼職一部分國家安全部門的職責,不可能還有其它,更不可能拿來監察百官。當然,因為世道局勢和李從璟個人的原因,軍情處現在並不純粹,但日後必定要向那個方向去改進,只有這樣,它才有始終存在的意義。
莫離忽然道:“自打邊鎬見了軍備研製處,林安心到了洛陽,青衣衙門雖然頗有動作,但實際上舉動有限,這很不像青衣衙門一慣的風格。如今王師即將南下,邊鎬也要隨軍而行,作為和軍情處相似的機構, 青衣衙門有無可能在這時候有所動作?”
李從璟點頭道:“有可能。”
第五姑娘則是一臉委屈,“關鍵在於,這幫人並無絲毫動作啊!”
三人行到湖邊,進了小亭,李從璟雙手撐在木欄上遠望,“自打邊鎬見了軍備研製處,莫哥兒南歸以來,軍情處雖與青衣衙門有過摩擦,但動靜其實都不大。莫哥兒沒有主動出招好理解,但是邊鎬為何遲遲沒有大舉動,林安心為何能沉得住氣?”
第五姑娘歪著腦袋問:“莫哥兒沒有主動出招,為何好理解?”
李從璟笑道:“那是我囑咐的。”
第五姑娘一臉你白癡的表情,“我就是奇怪你為何要這樣囑咐他。”
李從璟道:“莫哥兒南歸,本就是做做樣子。換言之,我在得知邊鎬見了軍備研製處後,就應該謹慎的派莫哥兒南歸。”
第五姑娘擾擾頭髮,“聽不懂。”
這下換李從璟一臉你白癡的表情。
第五姑娘見狀頓時抓狂的手舞足蹈,很想化身成貓兒,上來撓李從璟一個大花臉。
李從璟哈哈笑了兩聲,不再逗她,轉而認真道:“盯緊一些林安心,如果她有甚麽舉動,我們要提前掌握消息。”
第五姑娘點點頭,三人正打算離開小亭,桃夭夭就從假山後面繞出來,頂著一頭被風吹亂的長發,聲音一如既往的古波不驚,“監視林安心的人手,失蹤了。”
李從璟與莫離對望一眼,同時意識到了甚麽。
“軍備研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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