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朝廷並沒有如孟知祥、李紹斌所上表的那樣,將在閬州設立保寧軍、在遂州設立武信軍的詔令收回去,李嗣源雖然在回復中對兩人好言撫慰了一番,但對閬州、果州、遂州、綿州的增兵卻並沒有放緩步伐。
詔書下達到梓州的時候,李紹斌氣得當著眾人面,將詔書撕得粉碎,狠狠丟在地上,猶覺得不解氣,指著門外便是一陣破口大罵。
“大帥,朝廷無意撤消遂州、閬州的節鎮,其實都在我等意料之中,委實不必對此太多氣惱。先時,朝廷既然決定在蜀中增兵,打的便是圖謀兩川的主意,如今對大帥與孟帥提出的要求,置{豬}豬島{小}說 3.zhu之不理,甚至連半分退步也沒有,不過是讓我等更加認清形勢罷了。”說話的是部將王暉,從馬直的老卒,素來得力,深為李紹斌所倚重,他好言寬慰,“當務之急,最要緊的,是要對往後之事從長計議。”
李紹斌重重坐回帥位,沉著臉不說話,他也知曉王暉說的乃是實情,只不過,之前朝廷對兩川的態度一直頗為寬容,就拿去歲的事來說,李嗣源在洛陽祭天,下令讓李紹斌貢獻錢財百萬,李紹斌只不過給了五十萬,朝廷也說什麽。
這還是朝廷對東川有所求,類似的事在以往不甚枚舉,東川這些年對朝廷詔令陰奉陽違的多了,而對東川的要求,類似任命地方官、將的事,向來是李紹斌說什麽,朝廷就答應什麽,有些時候惹得李紹斌發脾氣,朝廷甚至會降下官爵來安撫。
正因如此,李紹斌認定了朝廷軟弱無能、軟弱可欺,因而日漸驕橫,在東川自立的心思也一複一日膨脹起來,做起準備來也愈發乖張。
但眼前這件事卻跟以往大為不同,朝廷突然割了蜀中數州,設立兩個節鎮,更是在綿州增兵,這猶如一道晴天霹靂,狠狠砸在了李紹斌腦門上。無論是遂州武信軍,還是閬州、果州保寧軍,都讓他如感懸劍在頂,日夜坐立難安。
他李紹斌的確早就在作自立的準備,然則,在他看來,朝廷可是向來沒作製裁他的準備,反而一直在忍讓退步。如今說動手就動手,一動手就是雷霆手段,的確讓李紹斌在感到愕然、反應不過來的同時,也分外氣惱。
尤其這回,他與孟知祥聯名上書朝廷,要求撤銷武信軍、保寧軍,朝廷非但沒有照做,甚至連一點表示都沒有,加官進爵安撫也好,撤銷其中一個藩鎮作為退步也罷,完全都沒有,便是連綿州的戍兵,都沒有停止增加的跡象!
“簡直聞所未聞,簡直狗屁不通,簡直不知所謂!”李紹斌狠狠一巴掌砸在座椅的扶手上,心中暗暗罵道。
“朝廷如此作為,東川不能不予以回擊,否則,接下來朝廷若是再割綿州、龍州為節鎮,那劍州可就也有不保的危險了!”王暉接著說道,“再則,如今,綿州、閬州、果州、遂州成三面圍我東川之勢,也不可不察!大帥,早拿主意,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啊!”
李紹斌不說話,他內心仍舊在權衡。
雖說東川一直在圖謀自立,但事到臨頭,“造反”這兩個字就要扣在腦袋上,一鎮之地就要走到整個帝國的對立面去,與整個帝國為敵,這樣的事誰敢說輕松?誰還能不躊躇、擔心、憂慮?
不錯,東川是要獨立,但李紹斌更希望那是一種慢性的、緩和的方式,一方面提高東川的地位,提升他自己頭上的官爵,一步步封侯、封王,一步步將東川這個節鎮向大鎮、附屬鎮、王國轉換,最後等時機成熟——例如說帝國大亂了,亦或是李嗣源死了,或者那個藩鎮叛亂了,他再借機完成獨立。
而不是陡然一下子,東川宣布脫離大唐,然後迎接朝廷大軍鋪天蓋地的攻伐,那樣的話,他豈不是瘋了?他圖什麽?脫離大唐,總得有個名頭,或者建立王國,或者自立為帝,而現在,他自忖還不具備這樣的條件。
與朝廷兵戎相見,以武力割據一地,那是走投無路的下下之選,是沒有辦法之後的放手一搏。平心而論,這樣的舉動有賭博之嫌,因為那樣以來,東川成為眾矢之的,將沒有退路,若是朝廷大軍驍勇善戰,若是藩鎮來攻他抵擋不住,若是最後他戰敗了,那可是萬劫不複的下場!
蜀中的確有天險,這也是李紹斌敢於謀求自立的重要原因,但天險再險,總有許多名將大軍攻破過,他李紹斌何以敢信心百倍,覺得王師攻不進來?
王暉見李紹斌面色不見深淺,有些著急,加緊勸說道:“大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朝廷如此緊逼,兵戎相見也不可避免,謀大事者,成於果斷,敗於猶豫,事已至此,請大帥速下決心!”
李紹斌閉目仰頭,深吸了口氣,半響,他頷首掙目,眸露凶光,面目也猙獰起來,仿佛要吃人一般,狠決口音從嗓子裡蹦了出來,“聽我帥令:其一,郭啟雲,即刻帶本帥親衛,往綿州傳令給刺史武虔裕,命他即日到梓州見本帥,若其敢拒絕,武力拘押;其二,王暉,本帥給你三千兵馬,你速去劍門,修築七寨,並於劍門北修築關隘要塞,命為永興關;其三,長史,你立即招募青壯,無論你用何種方法,十日之內,必得兩萬。而後,配給兵刃,不給軍糧,將其趕往遂州、果州、閬州,以其剽掠三州鎮軍!”
下定了決心,李紹斌也就不再遲疑,他性情暴烈果斷,決定豁出去就不會扭扭捏捏。不過這是反擊之舉,是回應朝廷設立節鎮、而又無視他的上表的。
接下來,李紹斌又吩咐道:“給秦王去信,讓秦王轉告朝廷:朝廷分我屬州,各建節鎮,又屢次增兵戍守,分明是欲致我於死地也!倘若朝廷再繼續增兵,紹斌將退無可退,隻得殊死一搏,到得那時,昔日同袍之宜,怕是顧不得了!”
李紹斌曾是從馬直都指揮使,與李從璟的確有同袍之義,故而他這番寫信給李從璟,是在往好的方面做最後的努力。
王暉等人得了令,俱都神色奮然,間或有惴惴不安者,也被大眾的情緒裹挾著,顯得微不足道而又不可見。
屋中眾人都領命去了,周圍也就安靜下來,李紹斌滿面通紅,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陽光躍過青磚黑瓦,從大門照進屋來,在他身前投射出一個方形的光區,亮得有些刺眼。府中的行人,來去匆匆,生怕驚擾到什麽似的,炎夏時節,樹木鬱鬱蔥蔥,投下大片陰影,卻安靜的不像話,那叫人心煩的蟬鳴也聽不見了。
一想到就要與整個帝國為敵,李紹斌心底不免升起一絲惶恐、不安,他畢竟是弱小的,只有一鎮之地,屬州三五個,城池十余座,軍卒三兩萬,將領數十名,百姓二三十萬。
帝國則不同,無論從哪個方面比,都是參天大樹,而他是那可笑的蚍蜉。聽聞帝國新編禁軍五萬,乃是從帝國百十萬軍卒中揀選的,個頂個都是絕對的精銳之輩,骨乾更是昔日讓敵寇聞風喪膽、名言天下的百戰軍。
此番伐蜀,李嗣源不會親征的,必是那秦王領軍,聽說他麾下謀士如雲,猛將如雨,曾今以絕對劣勢兵力,殺得契丹屍積如山,氣得耶律阿保機吐血而死還有那李從珂、石敬瑭,都是驍勇之輩,沒一個是徒有虛名的,此番席卷十萬大軍而來,山河也能傾覆
盯著屋內的陽光看得久了,李紹斌雙眼有些酸痛,他站起身來,握住腰間橫刀,走到門口,鱗甲交響,步履生風。
屋外的風景正好,一片生機勃發之象,到底是夏日,萬物生命正盛,正該大展本色之時。是了,王彥章說得好,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朝廷雖然勢大,他李紹斌卻也不是好惹的!
想當年,隨莊宗轉戰南北,歷經大小戰事數以百計,每回率從馬直與敵軍交陣,無不勇猛直進,殺得敵軍人仰馬翻,潰不成軍,多少名將成了他手下敗將,多了精銳之軍被他親手挫敗,他李紹斌,也曾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
百戰軍如何,彼時還不知道在哪兒!秦王如何,當年在從馬直,也不過他麾下一員小卒而已!李紹斌是看著他入伍的,乳臭未乾的小子而已,當年第一回戰陣殺人,事後吐得不成人形,鼻涕淚水弄得滿臉都是——並沒有什麽了不起,不過凡人一個,血肉之軀罷了,難道還刀砍不進、斧劈不斷了?
李紹斌站直了身軀,他覺得自己的身姿很挺拔,似乎都高了幾分,他目光堅毅,覺得天下英雄不過如此,他體中血熱沸騰,認為他同樣能傲視群雄,建立叫天下人側目的功業!
功業,都是一刀一槍拚殺出來的,百戰軍不算什麽,禁軍說到底不過一群雜兵,他東川眼下兵馬雖少,勢力雖然不大,但現在機會來了!功名但憑馬上取,富貴全靠雙手搏,血火戰陣過後,他的東川也會成為龐然大物,他的東川軍也會堅不可摧,他也會有無數良將,數不清的謀士!
他李紹斌並不比任何人差,相反,他很強,從馬直都指揮使,應該成就一番大功業!
在劍門縣北二十五裡有劍門山,亦曰大劍山,其東三十裡有小劍山。兩山相連,山勢絕險,飛閣通衢,謂之劍閣。大小劍山延綿兩百多裡,峰巒聯絡,延亙如城,下有隘路,謂之劍門關。因其山峭壁中斷,兩崖相嵌,如門之辟,如劍之植,故名劍門。
這些資料趙象爻腦早已經背誦的滾瓜爛熟,他回頭望了一眼綿綿無際的崇山峻嶺,但見青岩灰山,碧綠的林木如針如被,每一步都仿佛蘊藏著數不盡的神秘,天空陰沉沉的,仿佛要塌下來一般。
置身這樣的山道中,便是沒有猛獸蛇蟲出現,也叫人難有安全感,何況是現在。趙象爻看了一眼身邊的青衣銳士,眉目不禁微微往下沉去。
“不行,再這樣下去,全都得交代在這兒!”趙象爻心中已有了判斷,不到二十名軍情處銳士,幾乎半數負傷,後面的追兵太多了,他們無法都逃出去。
伸手扶了一下腰間的竹筒, 趙象爻心裡稍稍安定了些,他咬咬牙,無論如何,也要將這份地圖送出去,送到秦王手裡。
帝國就要向兩川用兵了,沒有這幅軍情處耗盡無數心血、以三年時間繪製的詳盡地圖,秦王就不能以最合理的方案用兵。往小了說,這幅地圖關系到萬千將士的性命,往大了說,它甚至有可能左右伐蜀戰局的成敗!
太大意了!趙象爻責備自己,心中的懊惱像是波濤洶湧的江潮。朝廷加快了用兵兩川的步伐,軍情處的地圖在繪製後半段時,也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忙則生亂,在最後關頭被董璋的耳目發現,這才不得不攜圖而逃。
“得想個法子!”趙象爻往身後看了一眼,心中頓時一緊,追兵已經在不遠處的山嶺上露出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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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感謝王爺的親戚、神冰Ah、趙者道之的捧場和月票。
PS2:覺得名字眼熟是很正常的,因為他們的確存在的,並非是我杜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