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方才高季興口出狂言,的確有刺激李從璟,想讓李從璟與他的護衛抵死廝殺的意思。以李從璟入陣的那幾人,斷然是敵不過南平王府衛圍攻的,不曾想李從璟對此全然不做理會,反而迅速脫離戰陣,再帶君子都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衝陣,這就使得高季興的盤算落空。
李從璟兩進兩出用時並不長,高季興的三百府衛被殺傷過半,其本身為君子都所擒時,而各方江陵軍還未取得實質進展。
“天下精銳,唯出我家”這樣的話的確有置氣之嫌,之所以說出來,李從璟打的就是惡心高季興的主意。
江陵城守軍還在源源不斷從城牆上奔下來,軍情處數十名銳士,用血肉之軀堵死了城門洞,沒有讓出城者進城,也沒有讓進城者出城,當李從璟將高季興擒下後,再回援城門洞時,數十名軍情處銳士,能站著的已只有十余人。
城門洞,一片青衣死,屍首覆街面。
正是他們用生命,為李從璟擒拿高季興護住了後背。
披甲持槊的桃夭夭,早已下了戰馬,面對黑壓壓湧過來的甲士,銀牙緊咬而一步不退,血流不斷從手臂湧向手掌,已使她不能握緊長槊,她便索性棄了馬槊,抽了橫刀在手,撕下一塊布條纏住刀柄,繼續拚殺。
李從璟的戰馬從她身旁掠過,手中長槊劈過一道橫向圓弧,替她將面前之敵掃倒一片。
桃夭夭抬起頭來,百騎君子都正從李從璟身旁奔殺而過。
“結束了。”李從璟向桃夭夭伸出手。
收起長刀,桃夭夭一巴掌將李從璟的手拍開,並沒有上他的馬的意思。
成王敗寇,面對君子都的利刃,高季興很自然下達了讓江陵軍停止進攻的命令。
李從璟沒有再進城,君子都與江陵軍罷兵,兩相在城外對峙,高季興被君子都架在中間,神色頹然。
李從璟問了高季興徐知誥的位置,準備抽調一個指揮君子都去抓捕,桃夭夭走過來說道:“這邊動靜這麽大,只怕徐知誥已是逃了。”
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黑雲遮住了星辰,李從璟望向東郊的方向,彼處的黑夜深邃而悠遠,他忽然有種很複雜的預感,夾雜著喜悅與悲傷。
良久,李從璟篤定道:“第五不會讓徐知誥逃掉的。”
君子都還未出動,即有一隊人馬從東邊趕了過來,為首的軍情處信使騎馬先至,給李從璟帶來了讓他欣喜的消息,“吳國徐知誥被俘!”
桃夭夭有些驚訝,李從璟卻已大笑出聲,他轉顧已成喪家之犬的高季興,暢快道:“南平王,這回你可是輸得很徹底!”
高季興耷拉著腦袋,滿臉苦澀,歎了口氣,終究是什麽都沒說出口。
李從璟又得意的對桃夭夭道:“如何,我說的沒錯吧?說起來第五是你一路教導過來的,現在看來,論起對她的了解,你卻還不如我啊。這小丫頭,或許行事還不夠圓滿,但差的只是經驗、磨礪,天賦心性都屬上佳,我可是對她寄予厚望。此番事了,你要離開軍情處,我可是指望她接手主持軍情處大局。”
桃夭夭白了李從璟一眼,“你就如此得意?”
“如何能不得意?”李從璟此時的神情近乎眉飛色舞,徐知誥可是南唐開創者,可稱一代雄主,如今卻被第五所擒,這說明的不僅是實力,還有氣運,“人才難得,福將更是可遇不可求,第五有這番作為,可稱大福將!”
說起這些,桃夭夭也笑道:“當日幽州之辱,曾讓第五三日不眠、七日不食,這一年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期待雪恥之機,內心苦處極深,連帶著性子也變了,再沒有往日裡的飛揚任性。如今一雪前恥,她也該放下心結了。”
第五這一年的狀態,李從璟一直看在眼裡,此時也不免唏噓,“好在這回功成,若是再有失利,還真不知她能否扛得住。”說到這,軍情處大隊人馬趕了過來。
來報信的軍情處銳士,本來還有話要說,但瞧見李從璟與桃夭夭這幅模樣,欲言又止。
徐知誥本人李從璟未見過,畫像卻是早已爛熟於胸,軍情處押解有三人,當頭的便是徐知誥。此時徐知誥雙手被綁在身後,周邊是殺氣騰騰的軍情處銳士,雖已身陷囹圇,卻無高季興那般頹然之態,昂首挺胸,目不斜視,面無異色,風度不凡。唯獨前胸上印著一個紅色腳印,也不知是哪位經歷搏殺,腳底板沾了血跡的好漢烙上去的,說不出的滑稽。
三人中最後一人是林氏,比起當日,此時的林氏風韻不減,唯獨臉色更加蒼白,精神也是萎靡。這是因為軍情處沒有給她處理傷口,把她放在自生自滅的位置上。
當中有一中年男子,鼻青臉腫,頭髮散亂,衣衫不整,模樣最是狼狽,不用說這便是宋齊丘了,只是他這番模樣,可想而知遭受了怎樣的待遇。這讓李從璟有些奇怪,軍情處似無理由對宋齊丘拳腳相加——或者殺了,或者不動分毫。
李從璟來到徐知誥面前,打量一番,抱拳笑道:“楊吳徐相,久聞大名。”
徐知誥也在打量李從璟,不卑不亢,“李唐秦王,幸會!”
李從璟大手一揮,“松綁!”
徐知誥站立如松,向李從璟拱了拱手,“秦王好手段,徐某佩服!”
李從璟哈哈一笑,“彼此彼此,略勝一籌而已。”
徐知誥道:“尚有一問,請秦王解惑。”
“徐相但說無妨。”
“軍情處何以勝,青衣衙門何以敗?”
聞聽這話,饒是李從璟跟徐知誥有過節,也不由肅然起敬。
李從璟正色道:“無它,軍情處成立日久,根基雄厚,且不論統率之能,四位統領皆獨當一面之才,所部骨乾歷經血火、考驗,亦非常人,故而能勝。”
徐知誥恍然,“反觀青衣衙門,自司首以下,再無可稱英才者,敗亦不可免。”這便肅然行禮,“謹受教。”
“孤久慕徐相之名,可非虛言,待此間事了,若徐相願意,定要秉燭長談。”徐知誥越是舉止有度,李從璟越有惺惺相惜之感,他的兒孫雖然不爭氣,但徐知誥以奴隸之身而成就帝業,親手締造南唐經濟、文道之盛,放在整個五代也是明主,遠非高季興之流可比。
話說到此處,李從璟的注意力從徐知誥身上分散出一些,終於意識到不對勁。
捉了徐知誥,可是莫大功勞,但軍情處人皆面無喜色,反而都微垂著腦袋,一個個肅立不動,說不出的壓抑肅穆。在這詭異的氣氛中,李從璟甚至感受了悲憤、懊惱、羞愧、不安。尤其趙象爻與李榮,站在隊伍前列,垂首握拳,當此大勝之際,非隻面無血色,更見滿頭大汗。
李從璟驀地像是意識到什麽,又像是預感到什麽,但他仍保持著笑容,似乎想要說服自己什麽事都沒有,他極力壓製情緒以使聲音顯得平靜,問道:“第五何在?”
聽到李從璟變調的聲音,趙象爻、李榮心頭巨震,他們豈能不知,李從璟連表面的平靜都不能維持時,意味著什麽。兩人噗通跪倒,卻如噎在喉,什麽也說不出來,只能痛聲低呼:“殿下......”
李從璟一步上前,揪住趙象爻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提起來,百多斤的漢子在他手中混若無物,他的聲音已經嘶啞,面目猙獰如同野獸,“孤在問你,第五何在?!”
雙腳離開地面的趙象爻臉漲得通紅,出生入死面不改色的漢子,此時虎目噙淚,“卑職無能......沒能護好第五統領......殿下,第五丫頭......沒了......”
圓睜的雙目瞬間失了顏色,李從璟向來不動如山的身影晃了晃,面上的血色在刹那間褪得乾乾淨淨。
他呆立在原地,腦海中一片空白,手上再沒了力道,趙象爻被摔了下去。
他如今總算明白過來,宋齊丘的狼狽模樣是怎麽回事。
“殿下節哀!”趙象爻跪倒在李從璟腳前,額頭死死抵著地面,“我等有罪,請殿下治罪!”
隨行的軍情處齊齊跪倒,“請殿下治罪!”
呆立了好半響,李從璟回過神來,眼前的景致有些模糊,各色人等忽近忽遠。江陵軍還在一旁虎視眈眈,他無法讓自己繼續沉浸在悲傷中,露出一個蒼白無力的笑容,“爾等無罪,都起來罷。”
轉身走向軍陣前的戰馬,李從璟若無其事的整整盔甲,聲音平淡的問:“第五可曾留下什麽話?”
戰馬好像格外遙遠,無論李從璟怎麽邁動腳步,都似靠近不得,他看到戰馬轉過脖子,朝他打了個響鼻。
在長和城初遇第五時,她還是豆蔻年華,迫於鎮將強娶,第五不得不跟隨李從璟,彼時她不諳世事,給李從璟的第一印象也不大好,她說自己會殺人、年過二十,李從璟覺得這丫頭一句真話也沒有。
不知從何時起,小丫頭成了軍情處銳士,成了軍情處的利刃、李從璟的得力部屬,這些年隨他輾轉各地,功勳卓著。
幽州,那片苦寒之地,不僅埋葬了桃夭夭的最好年華,也埋葬了第五最青春的時光。
青春是什麽,在後世,那是任性、自我、公主病,無憂無慮,被寵愛的代名詞。而第五,她的青春裡只有戰爭,只有殺戮,只有陰謀算計。
能抓住徐知誥,的確需要莫大氣運,只是沒想到這份氣運,是以第五自個兒的生命為代價。
聽了李從璟的問話,趙象爻在他身後低聲道:“沒留下話......只聽見她在喊,軍情處不會一敗再敗......”
“很好。”李從璟步履如常,語氣從容,這個評價,不知是對這句話,還是對那個總是一身大紅衣裳的少女。大紅的衣裳,所以哪怕是在無法預料的時候死了,也能漂亮的走。
李從璟忽的噴出一口鮮血。
他猛然轉過身,抽出橫刀,發狂般朝徐知誥等人衝過去。奔出沒兩步,又是一口鮮血噴出,身子也搖晃著要摔倒。
掙開慌忙上前攙扶的眾人,李從璟手中的橫刀指向徐知誥等人,瘋狂的咆哮:“把他們給我拉出去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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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原諒我,的確沒有勇氣把這一章單獨發出來,所以後面還有一章。雖然我固執的認為,為了作品的完整,有些東西必須要寫,但我並不虐主(其實我暗暗覺得男主虐虐更健康,但對女主還是得仁慈一點)。
PS2:你們對第五的感情讓我很愉悅,很高興你們也喜歡這個姑娘。不得不承認,我是個情緒化的寫手,你們的反饋能充分調動我的創作欲-望——雖然某些時候這些欲-望可能會失控。是你們讓我知道,某些我用心雕琢的東西,的確引起了你們的興趣,或者微微打動了你們,這可能是我寫作過程中最得意的時候了。
PS3:感謝海葉子、毒蛇兄、人生如舞台、白水書將、爬牆頭、書友6030900、夢夢俠、溪河蕩舟的打賞、月票、書評。
AA2705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