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二年,在偌大的帝國中,有許多東西跟以往不一樣了,來地方的差役不再窮凶極惡征收苛捐雜稅,反而和鄉紳裡正一道,幫著修繕農田裡的溝渠,還帶來了耕牛,可以幫助困難的農戶犁幾日地,雖說那些耕牛看起來並不健壯,也有些老了,但再怎麽說也是“重型機械”,還是十分有用的。
往日裡囂張跋扈的富豪之家,不再氣勢洶洶帶著打手到處耀武揚威,看見誰家良田就雙眼泛紅,千方百計也要收入囊中,甚至不惜武力威逼,因為衙門不再與他們勾連串通了。
聽說新來的縣令年歲不大,卻也是在朝為過官的,縣衙正堂裡就掛著兩句詩: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以此時時惕厲自身。
縣衙刀弓手更多了,卻不再如往日那般作威作福,沒事的時候也不再乾強搶民女這種事,雖說仍是挺著腰板在鄉裡轉悠,目光可不落在小百姓身上,而是盯著大戶的家丁與地痞流氓,一旦發現他們有跟鄉民爭吵的現象,立即衝過來,二話不說先將大戶家丁、地痞流氓一頓暴打,挺著老腰對鄉民說一句休要害怕,然後才是詢問事情緣由。
天成二年,有些東西變了,但也有些東西沒變,比如說天上的日頭。
潁州算不上中原腹地,穎水自州內由北而南,在邊境匯入淮水,順著兩水匯聚處向東七八十裡,有座縣城,名叫下蔡,算是座名稱,古時出過一些人物。
下蔡再往南,涉過淮水,便是前時的淮南道,如今隸屬吳國,算是“敵境”。與下蔡相隔四五十裡對峙的吳國城池,名叫壽春,也即壽州城,據說乃是吳國北境最為重要的軍事要塞,裡面屯駐了大量吳國精銳。
這兩者,卻跟尋常小民沒甚大關系,他們所期望的,不過是帝國最好不要跟吳國起戰事,否則,大軍過處,草木不生,他們少不得要遭池魚之殃。
算起來,今年乃是自個兒的本命年,不知是否會一帆風順?一身尋常村夫打扮的李榮,走在下蔡境內一座村舍外,抬頭望了一眼火辣辣的日頭,忽然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
“統領,再往南沒多遠就是淮水,咱們的地圖就繪製到這,再繼續下去,便是吳國地界,依照規矩,繪製吳國地圖,是趙統領的職權范疇。”李榮身旁,一位被夏日太陽曬得面色黝黑的年輕後生道。
這位在李從璟率五百將士攻打共城、淇門時,就跟著他的老斥候,聽了屬下的話,沉吟了半響,望著南方道:“昨日聽附近的鄉民提過,這地界的淮水,有一段到了冬日枯水時節,水量很是稀薄,人馬俱都能過。這可是極為重要的東西,必須得弄清楚。”
“這卻也簡單,尋個鄉民問問路,我等再去實地查看,便就不難知曉。”那名軍情處年輕人道。
說著話,幾人四下打量,想要尋個鄉民。
夏日炎炎,又正是未時初刻,別說道上行人寥寥,便是田地裡也沒多少人,泥土路上的灰塵,仿佛都在烈日下蒸發一般,空氣火燒似的,似乎在扭曲,那道旁的樹蔭,讓人格外眼熱。
一名素衣書生,背著書箱出現在道路彼端,頭頂烈日,腳踩灰塵,埋首向李榮等人所在方位走來。在一馬平川的地面上,書生的身影顯得單薄而渺小。
然而也正因如,這名書生的身影落在李榮等人眼裡,就顯得腳步格外堅定。
幾人交換了下眼神,向這名書生走去。
書生趕路得有些累,滿身汗水將他的衣衫浸透,抬頭的時候,可見眉目間勃發的英氣,尤其是那雙不大的眸子,說不出是深邃還是鋒利,亮得很。而此人的被曬黑的程度,幾乎不弱於李榮等人。
這樣一個富含朝氣與銳氣的書生,執禮卻是甚嚴,兩相見面,李榮得知此人姓蘇名禹珪,聽聞李榮等人的疑問,蘇禹珪露出潔白的牙齒,有了笑意,“那地方離這可不近,往東約莫五十裡,就是了。”
李榮抱拳表示感謝,旋即看似不經意問道:“眼下正是燥熱之時,郎君此時趕路,可是著急去往哪裡?”
蘇禹珪答道:“倒不是著急去別處,而是遊學方回,歸家心切。”
李榮肅然起敬,他心裡有疑問,繼續試探這書生,“聽聞江南多鴻儒,學士英才匯聚,郎君遊學,想必是去了吳地?”
“吳地倒是剛去。”蘇禹珪微笑作答,彬彬有禮,“只不過比起吳地,北地倒是更值一遊,尤其幽燕之地,讓人心懷激烈。”
“噢?這卻是為何?”李榮貌似不解。
面前的李榮等人一看便不是讀書人,但與之討論這些事,蘇禹珪卻沒有敷衍的意思,他道:“吳地雖然多鴻儒,不過工於史書典籍,長於詩詞唱和,如今國家不平、四方不靖,我輩讀書人,當以經世之學為要,而懷拯救時艱之心,以求報效君王。幽燕之民,慷慨激昂,幽燕之軍,飲風餐雪,幽燕之地,英雄輩出,秦王赫赫軍功歷歷在目,邊軍血戰之地浩氣長存,此情此景,自非江南可比。”
李榮再度抱拳,讚歎之後又道:“秋日鄰近,眼下朝廷正欲開科取士,未知郎君可有前往應試之念?”
蘇禹珪笑道:“今時歸來,正為溫書應試。”
隨後,兩相禮別。
“統領,此人如何?”
“我觀他自南方而來,又多風霜之色,故不免憂其為吳國密探,如今觀之,大抵不是。”
一個時辰後,蘇禹珪已經到了家中。拜過長輩,蘇禹珪這才稍作歇息。
蘇禹珪所在是殷實之家,家宅雖談不上高門大院,卻也不是尋常人可比。
這個時節,家徒四壁的讀書人還是很少,筆墨紙硯、經史子集與先生這些東西,可沒一樣是便宜貨,就更別談要達到“飽學”這種程度和遊學了,不是地主家壓根負擔不起,區別只在於家產多少而已。所謂寒門,“寒門”主要指的就是中小地主。
當夜,蘇禹珪再見其父,兩人對坐,前者向後者說起此番遊學見聞與所得。
說起來,蘇禹珪生平學問,多承自其父,可稱是家學。家學這東西,始自何時不好說,上承秦漢下接唐宋,為一時之象卻是無需置疑的,宋之後盛行耕讀之家,大抵由此轉化。
“遊學之事且待再論,孩兒此番自江南歸來,自打進了潁州,所見所聞卻是頗為驚異,正待向父親請教。”蘇禹珪知道自己這父親在朝中做過高官,見識非常,便說起自己心中的疑惑。
蘇父像是早就料到自己的兒子會有如此一問,好整以暇,“你有何疑問,但說無妨。”
“去歲孩兒在家時,仍可見州縣多賊寇,此番歸來,卻見偏僻之地,亦不乏孤身行走者,請問父親,山匪之事,今日可還有之?”蘇禹珪問道。
蘇父笑容恬淡,“山匪之事,未聞已半載矣。”
“請問父親,卻是為何?”
“無他,今春,依朝廷令,縣裡整頓兵事,置弓手一都、刀手一都、馬軍一隊,並歸新任縣尉統轄,新任縣尉,昔日百戰軍也,故能統領縣衙刀弓手,剿滅境內山匪。”
蘇禹珪驚訝之余,又道:“昔日淮水之上有水寇,擁眾數百,縱橫捭闔無人能製,時常經穎水來犯,縣衙刀弓手何能除之?”
“無他,州軍相援,設伏除之。”
“,鄉裡曾有一還鄉軍將,驕橫跋扈,強佔良田,欺壓鄉民,魚肉鄉裡,便是父親也恨不能製,今日孩兒卻見其田畝,劃歸了昔日佃戶,這又是為何?”
“無他,此軍將被縣衙問罪,家產抄沒,田地重新劃分給鄉民了。”
“父親,孩兒又見,田間灌溉溝渠大為擴展,更兼新增水車十余,此乃誰為之?”
“無他,縣尊領差役,與民共為之。”
“孩兒還聽聞,今年稅收,人丁十五稅一,孩兒還看見,鄉舍裡蓋了草市”
“玄錫,不必問了,你來看這是何物?”
“此乃銅錢,孩兒如何不識,父親這是何意?”
“你只看到了這是銅錢,卻不知此銅錢從何而來。”
“從而來?”
“縣衙予你的。”
“予孩兒的?”
“予你進京趕考的盤纏。前日差役來問過了,知你今秋要進京參加秋試,故而予你,原本此盤纏要你親往領之,差役認為父這張老臉,故而先留下了。”
“這簡直聞所未聞!”
“聞所未聞?你沒聽說沒見過的東西還多得很!玄錫啊, 此番你外出遊學年余,卻不知,下蔡已變了模樣了。不止是下蔡,潁州,較之以往,也大為不同了!”
蘇禹珪神色數遍,最終又恢復了正常,歎息道:“的確,是變了模樣。”
蘇父站起身,負手來到院外,抬頭望月,對跟在身後的蘇禹珪道:“天成新政,這四個字,就是一切得以改變的根由。亂世多賊寇,縣衙便聚集刀弓手以滅之;亂世取士難,朝廷便為進京趕考者出具路資,玄錫,陛下勵精圖治之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昭日月啊!”
說罷,蘇父轉過身,滿含期望對神色奮然的蘇禹珪道:“習得文武藝,貨於帝王家,身為讀書人,想要一展平生所學與胸中抱負,還有比這更好的時代嗎?玄錫,進京秋試,該是你報效國家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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