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日頭攀升,晨陽正好。帥旗下,李從璟眺望河橋戰場,將石敬瑭悍不畏死的身影瞧了個清楚,他早已摘下兜鍪,是以此時眾人皆可看見他的神色,只不過饒是如此,前後卻也沒甚不同,李從璟面色如常,半分波動也沒有。
馮道是個玲瓏性子,雖說不知曉李從璟與石敬瑭的恩怨糾葛,卻也從日常細節中,敏銳察覺出面前這位秦王,似乎對那位皇家女婿不太有好的感官,所以此時只是看著,並不說話。
馮道如此,不代表其他人也會這般。馮道身旁,有位年輕官員,著的是淺綠色官袍,他望見石敬瑭搏殺的身影,感歎道:“豬豬島小說 www.[zhu][zhu][]挑戰千軍,如入無人之境,這般悍不畏死,石將軍真乃我大唐豪傑也!”
李從璟不為所動,莫離轉過頭瞥了對方一眼,饒有趣味道:“蘇君似乎很是欽佩石將軍?”
說話的正是蘇逢吉,聽聞莫離的話,他轉過身正對莫離,以示有禮,然後拱手正色道:“為國征戰沙場的勇士,某都很欽佩!”
莫離笑了笑,不再多言。
蘇逢吉這便又回過身站好,對莫離的不羈做派,他早有耳聞,並不覺得對方失禮。只是他心下好奇,莫離緣何會有這番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蘇逢吉眼中疑惑滿滿。
馮道淡淡看了蘇逢吉一眼,仿佛隨時都笑眯眯的眼眸裡,看不到任何色彩,然而他心中卻已在感慨:蘇逢吉啊蘇逢吉,就在方才那一瞬,你可是走了一遭閻王殿啊。若非你的回答尚算中肯,即便你是被整座朝堂看好的後起之秀,日後也不會再有被重用的時候了。
“石將軍要過橋了!”孟平輕輕出聲。
在原定計劃中,百戰軍今日不會出戰,故而他與皇甫麟等將一起,都在這處視野極好的地方,陪同李從璟觀戰。
河橋上的變化,李從璟自然看在眼裡。
因相距較遠,彼處,人影小如群蟻。
因河橋較窄,護國軍先鋒馬軍三百人,在奮戰的只是先頭部分,後面大部都還在等待——或者等身前的同袍戰死,他們上去補位;或者等他們衝過河橋,突入到敵陣當中去。
當先的石敬瑭,雖是普通士卒甲胄,但定然披甲不止一層,他左拚右殺,想不惹眼都不可能,又且,護國軍騎士戰陣以他為核心,這卻是任誰都看得清楚的。
石敬瑭帶頭挑開拒馬,衝入西川兵步卒陣中,仗著兵刃短小靈活,殺傷數人,勉強站穩腳跟。隨即,李從璟看到,石敬瑭身前的西川兵重新穩住陣型,幾名西川兵持大盾逼向石敬瑭,意圖阻攔他前進的步伐,擠壓他的挪騰空間。這時,石敬瑭果斷棄了橫刀,反手一抄,從馬上掄起雙捶來,俯身狠狠揮砸在大盾上。
饒是李從璟離他甚遠,卻也仿佛聽到了盾牌破裂的聲音。那些持盾的西川兵,吃不住大錘的重擊,盾裂人倒,中間更是有人口吐鮮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隨即被陣後的同袍拖了回去,瞧不見了。
雙捶在手的石敬瑭,猶如出籠猛獸,每當鐵錘掄出,砸人人倒,砸盾盾裂,砸槍槍折,一時之間,竟然無人能夠擋住他的兵鋒,被他硬生生突入陣中十來步。石敬瑭身側那些甲士,也端得是悍勇,護著石敬瑭的側翼,完全不顧生死,哪怕墜落馬下,也要衝向敵陣揮刀砍殺,或者直接撲到敵軍。
如是再三,護國軍聲威大震,隨著石敬瑭的所向披靡,其身後騎士,發出一陣陣呼喝聲,遠遠傳開,連李從璟都聽得真切,他們叫喊的聲音很齊整:護國軍,護國軍,護國軍,殺敵,殺敵,殺敵。
河橋被鮮血染紅,戰死倒地的軍士,被各自身後的同袍拉走屍體,以免堵塞本就不太寬的橋面。一具具屍體被軍士傳遞著拉回來,間或有受傷未死的,離了河橋,立即有人上來為其包扎。
李從璟的視線裡,石重貴帶領的三百步卒,一直守在河橋這段,僅僅注視著河橋戰事,是時都在準備衝過去。在他們身後,則是嚴陣以待,準備隨時作為後繼主力,投入戰場支援,亦或是準備在前鋒戰事不利,掩護他們後退的護國軍大軍。
按理說,哪怕石敬瑭攻勢甚急,前方西川兵接連戰死,但只要彼方軍陣不潰,源源不斷有後續兵力投入,填補己方傷亡造成的空白,石敬瑭就衝不過河橋。但事實是,石敬瑭這邊的是騎兵,走得便是迅捷破敵的路子,故而戰事說來話長,實則進展極快,西川兵雖不斷填補戰陣,卻也根本就來不及。
李從璟雙眼微微眯起,眼看著石敬瑭距離衝出石橋已經只有十來步的路程,後方石重貴已經拔出了橫刀,蓄勢待發,就在這時,西川軍陣後忽然出現異動,步卒甲士們讓出一條通道,隨即,一隊馬軍奔馳而出,迎上了石敬瑭等。
觀對方馬軍數量,竟是與石敬瑭等相差無幾,也是三百來騎。
兩方馬軍兀一接觸,刀兵齊舉,一片血肉橫飛,長槊衝撞,騎士落馬者相繼。
石敬瑭甩出了手中兩柄鐵錘,砸倒迎面兩名西川騎士,換上了備用長槊,出手前刺,又將一名西川騎士刺下馬去。
河橋到底路窄,兩面主將又位在中樞,很容易就照了面。照面也不過能交手一招,電光火石間,石敬瑭與對方將領同時出擊,又同時做出規避動作,這一下長槊擦著彼此甲胄掠過,卻是誰也沒能奈何誰。戰馬交錯,彼此又殺入對方陣中。
莫離打開折扇,搖出一陣微風,看似不著邊際問了李從璟一句,“大帥,是否發大軍支援河橋?”
李從璟搖搖頭,“不急一時。”
他倆身旁的人,多數不解其意,完全不懂兩人這番對話從何而來,機智如桑維翰、王樸等人,快速轉動腦子,思考其中的含義。
有人不理解,便開始發問,“兩軍鏖戰,勝負未分,緣何軍師要發軍支援?”
問這話的是馮道,其他人身份都低了,自然不敢妄言。
莫離淡淡一笑,“李肇輕敵了,用騎兵與護國軍正面交鋒,河橋之敗已不遠矣。”
馮道愕然,他是文官,不通戰陣,自然看不出這其中奧妙,但他更加不解,“既然護國軍有奪橋之相,軍師緣何要發軍相援?”
莫離搖著折扇道:“正因如此,才要援軍。”
這番話看似矛盾,落在馮道耳中,他不免怔了怔,隨即心思轉了轉,恍然大悟,“護國軍既然有奪橋之相,大軍自當相援,以求一鼓作氣奪下河橋、搗毀敵陣,殺向劍州城!”
馮道這話說完,周圍文官,都露出恍然之色。但旋即,馮道又疑惑道:“既然如此,大帥為何不答應軍師之請?”
李從璟啞然失笑,馮道也算是大才,文官中的翹楚,奈何不通軍事,隔行如隔山,他這個問題,從軍事角度看,著實太蠢了些。
“有戰勝之相,未必真會得勝,西川兵是不是如此不堪一擊,還有待再看。戰機未到,三軍不可輕動。”李從璟為馮道耐心解釋了一句。
馮道“哦”了一聲,又是恍然大悟。經此幾問幾答,馮道自我感覺良好,覺得對軍事已經通曉了幾分,此時再看戰陣,竟然露出行家的眼神。李從璟若是知曉馮道此刻心中所想,大概也能明白趙宋文人掌軍為何是場災難了。
李從璟回答馮道的話,與回答莫離的話,看似一樣,實則含義並不相同。
不出莫離所料,河橋上的戰況,有了新的發展。西川騎兵沒能阻攔護國軍的步伐,他們小瞧了石敬瑭輸死一搏的決心,也小瞧了石敬瑭激勵護國軍雪恥一戰的手段。尤其是這三百被石敬瑭挑選出來的馬軍,個個將生死置之度外,河橋的最後十步,倒下了數十具屍體,最終西川軍還是沒能攔住護國軍的步伐,石敬瑭帶頭躍離河橋,殺入了河橋彼岸的西川軍陣中。
河橋這段,一直緊盯著戰局的石重貴,幾乎是在石敬瑭躍上對岸的瞬間,跳將起來,舉刀大吼,離弦之箭般衝上河橋,他身後的護國軍陷陣士,早已紅了眼睛,不乏丟掉兜鍪奮然前驅者,此時爭先恐後的場景,真個如餓狼撲食。
河橋上尚有過來阻截石敬瑭的西川馬軍,他們穿透石敬瑭身後的軍陣,望見面前的步卒,就如同看見綿羊一般,呼嘯著殺將過來。卻不料,此時迎向他們的,卻不是綿羊,而是一群悍不畏死的餓狼。
前奔中的石重貴,在對面西川騎士長槊刺過來的前一瞬,忽的往前一撲,就地一個驢打滾,就到了那騎士馬前,後腳蹬住地面借力,手中橫刀揮斬而過,一刀就削斷了對方騎兵的馬腿。
馬上的西川騎士剛為自己刺空的殺招愕然,就從馬背上摔下來,七葷八素還沒緩過神,就已被跟上來的護國軍甲士亂刀砍死。
前有馬軍突入敵陣, 後有步卒跟上河橋,這邊的護國軍主力軍陣,也在蠢蠢欲動。
李從璟與莫離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神中的期待,很顯然,此情此景,李肇必須得拿出真材實料來了,如若不然,他的陣地今日就將不複存在。
站在西川軍陣後方望樓上的李肇,此刻惱怒異常,憤然大罵那員騎將無能,只知道誇海口,卻沒能真個攔住護國軍。
“這唐軍怎生如此驍勇,前日裡這護國軍不是方經大敗嗎,為何今日卻如同換了人一般,這般敢戰?!”李肇身後,龐福誠與謝鍠面面相覷,都有些匪夷所思。
他們卻不知曉,石敬瑭在李從璟面前遭受了怎樣的屈辱,又激發了他怎樣的偏激心理。此一役,對石敬瑭可謂是背水一戰,他焉能不舍生忘死?
“慌什麽!”李肇惱怒歸惱怒,卻無半分驚慌之態,他看見蠢蠢欲動的唐軍主力,鼻孔裡發出一聲冷哼,“若是李從璟以為,這樣便能破我軍陣,他便大錯特錯了!傳我將令,‘利器’上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