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徐知誥沒有去看申漸高的屍體,他生平見過的屍體已經不少,這東西實在沒什麽好看,況且,任何一個中毒之後腦漿迸裂而亡的人,他的屍體看起來都絕對不會讓人感到愉快的。
徐知誥罷了將徐知詢置於死地的心思,這在林安心看來很不可思議,但對徐知誥自身而言,卻並沒什麽太大的不妥。
宴飲至半夜,身上酒味頗重,徐知誥回到後院洗漱了一番,換了一身乾淨清爽的衣裳,又飲了幾碗醒酒湯。
宋齊丘、周宗等人並沒有著急回\豬\豬\島\小說 www.(zhu)(zhu)(dao).om府,時候雖然不早了,但徐知誥已經吩咐人傳下話,稍後還有要事相商。宋齊丘、周宗都是明白人,也大抵知曉徐知誥要與他們商議的是何事,所以也不覺得深夜等候有什麽不妥,委實這件事太過重要,而且緊迫。
秋日遲遲,深夜涼意頗重,徐知誥在飲過醒酒湯後,卻沒有立即去見宋齊丘等人,而是來到了府中供奉先人的宗嗣中。徐知誥本身是個孤兒,他在還未記事的時候,就已經被賣給他人為仆,自然記不得自己的親生父母。
不記得親生父母,卻記得養父母。
徐知誥在徐溫的排位前上了幾柱香,凝望著徐溫的排位,他躬身沉默了許久。堂中燭火依依,帷幄的陰影在燭火下搖曳不定,像是人們聚散無定的心思。
“今日詢弟沒有飲下那杯酒,想來是父親不願見我倆手足相殘,既然父親想要詢弟活著,兒自然沒有強行違逆父親的意思。”徐知誥喃喃自語,眼中神色不可言說,“兒這條命是父親給的,兒有今日的一切,也是父親賜予,兒並非狼心狗肺之輩,父親該是明白的。父親想讓詢弟活下去,兒也不吝嗇讓詢弟永享富貴,只求詢弟日後莫要再作無謂之舉才好。”
徐知誥又沉默下來,良久,他拜了三拜,退出堂外。
隨後,徐知誥召見了宋齊丘、周宗等人。
坐下來第一件事,徐知誥問的便是兩川戰局。
宋齊丘道:“據最新探報,日前李從璟已率三路大軍抵達梓州,李紹斌負隅頑抗,李從璟調度大軍攻城,戰事正在進行當中。”
蜀中地圖都在徐知誥的腦中,他無需對照地圖,也能在腦子裡勾畫出如今兩川的戰局,他問宋齊丘:“孟知祥有何舉動?”
“孟知祥已與李紹斌達成協議,將遣西川軍進入梓州襄助東川,合力對抗李從璟。”宋齊丘道。
“如此說來,此番已到了兩川與李從璟一決勝負的時候,梓州便是二者分出雌雄的關鍵戰場了?”徐知誥了然。
“這倒未必。”宋齊丘接著道,“據報,李從璟開始攻打梓州城時,西川軍還未進入梓州地界,而李從璟已經分兵趕赴玄武縣,欲將西川軍擋在玄武縣以西。”
“玄武縣倒的確是西川軍進入梓州的必經之地。”徐知誥點頭道。
接下來幾人又就兩川戰局推演了一番,而後徐知誥問宋齊丘:“以子嵩之見,此番兩川之戰,勝出的將會是哪一方?”
宋齊丘沉吟片刻,“玄武縣之役甚為關鍵,甚至可以說,勝負手就在玄武縣,以眼下形勢來看,勝負難料。”
徐知誥點點頭,頷首默然。
宋齊丘眼神閃動,忽而補充道:“無論兩川之役何人獲勝,但勝負必然可在年前見分曉。”
徐知誥聽了這話,抬頭直視宋齊丘,後者肅然道:“正倫,形勢留給我等的時間,已然不多。”
宋齊丘這話的意思,徐知誥自然理解,他此番如此急切想要除去徐知詢,便是想要盡快完全掌握吳國軍政大權,將吳國內政穩定下來,好作後圖。
如今他與徐知詢的權力爭鬥勝負已分,徐知詢再也無力與其抗衡,只要他往後不出大的差錯,不用太久時間,便可以將徐知詢的實力分化瓦解、轉為己用。
宋齊丘所說的時間不多,當然不是指代消化徐知詢力量的時間,而是另有所指。
“兩川之戰,雖說勝負未分,我等卻不能不作最壞打算。一旦李從璟順利平定兩川,據有天府之國,李唐之國勢將如日中天,加之如今李唐新政有成,彼時李唐之強盛,遠不是當年李亞子滅蜀時能比。”宋齊丘面容肅穆,顯得頗為憂心。
他接著道:“若到此時,天下大勢會如何,不難想象。群雄震懾,四海臣服,恐怕不是危言聳聽。如今之天下,越地錢鏐本就事事以李唐馬首是瞻,甘願為其鷹犬,馬楚更是做足了人臣姿態,恨不能為李氏之奴,一旦李唐據有蜀地,威震天下,屆時我大吳的處境就難了!”
“子嵩之意,我自然知曉。”徐知誥說道,“你有何對策,盡可說來。”
“眼下蜀地戰事未定,戰後李唐必然也要休養生息一段時日,大吳要圖存,進一步問鼎中原,正該抓住時機,某之對策,唯有四字。”宋齊丘道。
“哪四個字?”徐知誥問。
“遠交近攻。”宋齊丘道。
“哦?”
“遠交,是為交好契丹、渤海;近攻,是為攻伐馬楚,奪取湖南地。”宋齊丘擲地有聲。
“有理。”徐知誥沉吟。
“契丹與大吳素有往來,此番再度遣使,自然順理成章。又且,某聽聞耶律倍此人,自掌權後雄心勃勃,大有複興耶律阿保機大業之野心,不甘屈居人下,今雖對李唐稱臣,來日未必不會效仿當日的耶律阿保機,南越長城。渤海國自戰勝契丹以來,國力日盛,亦有中興海東盛國之勢,某聽聞大明安此人,不失為一代雄主,即為雄主,當有開疆擴土之心,何愁不能結為外援,為我所用?”宋齊丘娓娓道來。
“子嵩之言,甚合情理,我大吳當為之。”徐知誥點頭表示讚同。
“契丹、渤海雖可結交,作為來日遠圖,以備將來之用,但卻不能解眼下燃眉之急。”宋齊丘忽而話鋒一轉。
“何為燃眉之急?”徐知誥問。
“某聞兩國之爭,在綜合國力之爭,若是李唐得了蜀地,國力大升,大吳未免落入下風。”宋齊丘道,說到這,他眼神頗有些怪異,“綜合國力”這個概念,實則是李從璟在朝堂上提出,而後被天下人知曉的。
“故而大吳燃眉之急,也是根本之急。”徐知誥微微頷首。
“正是如此。大吳要提升國力,必要開疆擴土。”宋齊丘道。
“要開疆擴土,便要攻伐馬楚。”徐知誥道。
“某聽聞,楚王馬殷病重將亡,此正可圖之時。”宋齊丘道。
“然則我若攻楚,不知錢鏐會如何?”徐知誥問。
“近年來李唐雖多番拉攏錢謬,但如今錢鏐已年近八十,年老體衰,政事日漸松弛,又且數年前,我大吳曾敗其水師,至今讓越人忌憚,縱然李唐讓錢鏐出兵牽製,也大可不必憂慮。”宋齊丘道。
“如此說來,楚地的確可圖。”徐知誥道。
此時徐知誥與宋齊丘等人的密談,桃夭夭還無從得知,但她卻很快便知道了徐知誥想要毒死徐知詢的事跡。這個消息自然是軍情處報給她的,在將這個消息說給桃夭夭之後,軍情處此地負責人依例詢問是否可以借此做一番文章。
出乎這人意料的是,桃夭夭並沒有要處理這件事的打算,她懶散道:“此事你不該問我,你莫非忘了,我已離了軍情處。”
“這”負責人沒想到桃夭夭竟然是這番回答,有些不知所措。
“此番我到吳國來,不過是來遊山玩水罷了,這件事該如何處置,你們依照章程即可,不必來問我。”桃夭夭依著窗台,看向窗外不遠處的一品樓,似乎一直對其興致不減。
“大當家說笑了。”軍情處負責人訕笑,他忽然正色道:“自大當家離開軍情處,秦王殿下至今沒有讓人接替大統率一職,想必此職還是留待大當家的。”
桃夭夭微微蹙眉,“這件事也是你該議論的?”
“是卑職多嘴!”負責人連忙低下頭。
說到這件事,桃夭夭心裡也是奇怪的,軍情處如今只有幾大統領,李從璟的確沒有任命新的大統率,而大統率的代行職權,竟然又回到了莫離手中。
按理說,大統率之職,要麽給能力最為出眾的第五姑娘,要麽給資歷最老的李榮,但前者畢竟年紀尚輕,而為何不選後者,桃夭夭也不知原由。
桃夭夭望著窗外,忽而自嘲一笑。
在演武院呆了兩年,才知道平淡無波的日子的確乏味得緊。
然則,她有這個念頭,是因為她後悔了麽?
未必。當初她為何離開軍情處,只怕真實的原因並非如她先前說的那般。
只是最該理解這個緣由的人,好似還是沒有理解。
若是他理解了,這兩年桃夭夭呆在演武院,他便不應該什麽都沒做。
一想到王不器寄來的書信,桃夭夭就覺得分外氣惱。
所以如今桃夭夭就像有些耐不住深閨寂寞,又蠢蠢欲動了?
只怕也未必。
“大當家今日要約見林安心嗎?”見桃夭夭一直望著一品樓,負責人試探著道。
“我倒是願意見她一見,只怕她見了我,要她不舞刀弄槍未免有些強人所難,還是罷了。”桃夭夭道。
負責人沒話可說,正準備退下,忽然桃夭夭叫住了他,吩咐道:“如今兩川戰事正緊,此乃天下風雲突變之時,軍情處在康福坊不是也有一座青樓麽?雖然不如一品樓那般引人注目,但刺探些吳國朝堂秘聞該不是什麽難事吧?”
李從璟得到徐知誥、徐知詢飲宴風波的消息時,梓州之戰開始了才三四日,這件事在旁人看來固然意味甚多,但在李從璟眼中,也不過是必然的事罷了。他知道徐知誥畢竟是稱帝建立南唐的人,自然不會在與徐知詢的爭權中落敗,唯一沒料到的,不過是徐知誥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上不少。
不過在李從璟看來,只要吳國無力在他攻打兩川的時候,有什麽攪局的異動,就已經不辜負他當初放任徐知誥南歸的“苦心”了。
比起這件在李從璟看來鐵定的事,與之不分先後傳到他手中的另一份消息,讓他更加重視。
接到這份消息的時候,李從璟正在帥帳中與莫離等人推演戰局,他看罷信報,就將其交給了莫離。
莫離看罷之後,並沒什麽表情,他將信報又遞給杜千書,杜千書看過之後,面露驚奇之色,隨即搖頭苦笑道:“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只是耶律德光這根野草,韌性未免太強了些。”
“依我看,倒不是耶律德光這根野草韌性太強,而是耶律倍這把野火燒得太過無力。”王樸看過信報之後,直截了當指出了其中關鍵。
桑維翰對此倒是不以為奇,他道:“耶律倍在繼位為契丹皇帝後,野心膨脹,整日所念,都是恢復耶律阿保機的霸業,自然無心太顧及耶律德光。只怕他也沒想到,被他扔在苦寒之地,在他看來必定受盡折磨,只能苟延殘喘,而且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給寒風凍死的耶律德光,竟然憑借與女真的戰爭,再度起勢。等到耶律倍再注意到耶律德光,彼時的軟柿子如今已容不得他任意拿捏了!”
杜千書對契丹之事了解的比較多,他仍是疑惑的搖頭,“契丹與女真交界之地的情況如何,某頗有些了解,那是真正的苦寒之地,地廣人稀,物資貧乏,尋常人等要果腹都很難,依照常理,耶律德光根本不可能在彼處東山再起。別的姑且不言,他哪裡來的軍備糧食?照線報上言,耶律德光威服女真,如今再度擁兵數萬,且裝備頗為精良,這簡直不可思議!”
杜千書這話一說,眾人也都陷入深思之中,待想透其中難處,不出意外紛紛覺得不可思議,便是王樸、桑維翰,也都大為驚奇,滿臉不解。
若非他們都是李從璟心腹,估計要以為耶律德光有神相助了。
李從璟微微笑了笑,顯得不以為意,“軍備糧食自然不可能憑空而來,既然不可能憑空而來,那又是從何而來?想通這點,爾等就不會覺得驚奇了。”
桑維翰有急智,他最先反應過來,頓時滿面驚詫,竟是比聽聞耶律德光東山再起還要覺得匪夷所思,他失聲道:“莫非是殿下暗中遣人相助?”
李從璟笑而不語。
作為知道這件事內情的第二人,莫離解開了謎團,他搖動折扇道:“殿下自然不會相助,大唐的每一分一毫軍備糧食,都是百姓血淚,豈能資敵?然則殿下不相助,卻可授意他人來做這件事。”
眾人更覺驚奇,杜千書身軀微顫,睜大的雙眼看向李從璟,“莫非是渤海國?”
“在北方,最不願看到契丹國再現昔日強大之象,而又有實力暗中攪-弄風雲的,自然只有渤海國。”李從璟道破天機。
杜千書雖然思維不如桑維翰那般敏捷,畢竟對北方之事知之甚深,當即反應過來,恍然大悟道:“是了,能讓契丹再起內鬥,使耶律倍與耶律德光兄弟相爭,進一步消耗契丹國力,自然是大明安最願看到的局面,這件事他做起來想必一定分外愉快。”
“不僅大明安覺得愉快,殿下也是覺得十分愉快。”莫離笑意濃鬱。
“契丹雖經先前挫折,國勢大損,畢竟底子尚在,若非殿下此計,怎能使得契丹進一步遭到削弱?那耶律倍近年來,四處用兵,野心勃勃,儼然又一個耶律阿保機,若非殿下此計,說不得他還真會重演耶律阿保機舊事,有朝一日再度南越長城!”杜千書感歎不已。
李從璟笑意溫和,看起來人畜無害。的確,耶律倍的掌權,幾乎可以說是他一手促成的,曾今他與耶律倍堪稱同盟。但對契丹這個國家,李從璟從來就沒真正信任過,他不信任這個國度裡的每一個人,自然也不會真正信任耶律倍。
對待敵人,期待他們良心發現,還不如期待母豬生出一頭公羊來。
李從璟可從來沒有對敵人抱有幻想的壞習慣。對付敵人,他從來都不會留情的。
“殿下此舉,固然可引起契丹再度內耗,持續削弱契丹國力,不過千書可還能想到殿下更深層次的用意?”莫離看著杜千書揶揄道。
“更深層次的用意?”杜千書下意識重複一句,陷入深思。
“那是更久遠的事情。”莫離道。
杜千書醒悟過來,他意識到的問題,讓他臉上的表情如同見鬼一般,“如今耶律德光雖然東山再起,卻一時還不具備爭奪帝位的實力,等他有了這份實力,與耶律倍兵戎相見的時候,至少也得再過幾年。彼時”他看向李從璟,眼中又露出了當年在幽州時會有的崇敬之色,“彼時,便該是殿下伐吳的時候了!”
“不錯!”莫離暢懷笑出聲,“彼時,我大唐攻伐吳國,也不用擔心契丹在背後捅刀子,可謂後顧無憂,就如現今我等攻伐兩川,不用擔心吳國妄起事端一樣。”
杜千書大為欽佩,深深拜服,彎身向李從璟行禮,“殿下兵發西樓,還是四年前的事,不曾想殿下在彼時,就已經預見了今後十年之事,並且做了周全謀劃,如此準確遠見與縝密心思,叫千書思之神情激蕩,不能自抑!”
李從璟笑著示意杜千書免禮,“不必如此,在其位謀其政罷了。”
桑維翰、王樸等人, 並不知曉這件事,此時聽聞,也如聞驚雷,想到其中的絕妙之處,也不禁心緒激蕩無法平靜,在杜千書行禮過後,紛紛行禮。
這是將來事,不必多言,李從璟示意眾人免禮之後,便將話題拉回當下來。
當下,李從璟牽掛的是百戰軍、君子都在玄武縣的戰事。
百戰軍、君子都在玄武縣的戰事,比想象中要激烈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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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日已更萬字,狀態恢復中
PS2:感謝一葉而知春秋的再次萬賞,兄弟已經持續三個月每月初萬賞了,很有愛很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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