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後,林安心並沒能如她所願逃出生天,事實上,早在黑夜對峙的後期,青衣衙門就陷入了困境。 在與第五姑娘對話過程中,軍情處的便已殺手越聚越多——這是之後雙方再度交手後,林安心的發現。
那場對話,她固然是想要拖延時間到天明,對於第五姑娘而言,對方也需要時間讓調集的人手趕過來。
在林安心陷入數倍於己的包圍中時,她依舊無法理解的是,根據她的推算,軍情處在西川短時間內能夠調集的人手,不會超過兩百之數,這也是她好整以暇與第五姑娘會晤拖延時間的依仗,然則,事後多出來的數百人又是從何而來?
再度踏上逃亡之旅的青衣衙門林司首,很容易就想起了當年在荊南的那場奔逃,此情此景,與當時幾無二致。
雖然處境不利,心中的悲痛與憤怒無法言表,但林安心並沒有放棄,從當日佛曉開始,她帶著部屬一路向東南逃竄。
她打算在涪州乘船順江東下,屆時,不說“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裡江陵一日還”,至少保命的可能性大了許多。
風雪並沒有持續,道路上的積雪也不甚厚,但道路泥濘卻是毋庸多言,原本身著華服耀武揚威的林安心,鮮亮的衣裳沒多久便沾滿了泥漬,尤其是血跡縱橫其間,顯得不倫不類,慘不忍睹。
比起服飾的淒慘,處境的艱難和身體、精神的雙重折磨才是緊要問題,連續兩日夜的逃亡,馬匹早已累死道旁,林安心身旁還跟著的隨從也只剩下十數人,且多半都身上帶傷。
沒了馬匹之後,林安心自然不能再走大道,被迫傳入小道,更叫她難以接受的是,原本安排的接應據點,不是道路被軍情處封鎖難以趕到,便是據點本事已經被軍情處控制——昨日因為一處有軍情處埋伏的據點,林安心損失了過半的人手。
有了如此前車之鑒,林安心再也不敢冒險逃去下一處青衣衙門接應地點,哪怕那裡並未被軍情處事先控制。
林安心自知已經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好在她事先準備做的充分,地圖也隨身攜帶,這讓她並沒有失去方向,不至於如無頭蒼蠅到處亂撞,對此她一度感到慶幸,並以此激勵隨從堅持戰鬥。
但當青衣衙門在軍情處天網般的追捕下,不得不逃入山林後,失去辨識物的逃亡之路使得地圖也失去了作用,只能勉強分辨方向的亂竄,使得每走一部都更加艱難。
乾糧和水相繼耗盡,林安心在一日夜不曾進食後,臉色變得分外蒼白,乾裂的嘴唇顯示出她生命的透支,臉上破敗的妝容看起來花裡胡哨,加之衣裳已被林木荊棘劃得不成模樣,使她看起來與乞丐毫無二致。
更叫人無法忍受的是,個別隨從眼神有意無意落在她身體的裸露部位,便再也無法挪開,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些目光的炙熱與欲望。有那麽一瞬間,林安心想到,如果他們在山林中迷失方向,再也走不出去,最後等待她的,可能不只是死亡那麽簡單。
當年荊南逃亡時,林安心面對的只有追兵,沒有此番這樣嚴密的圍堵,她也不過是隻身一人,雖然孤零了些,好歹能偷、搶到食物和水,而現在,她根本無法去偷盜搶掠,目標太大了。
獵戶遺失在林中的蒸餅,成了林安心一日夜來唯一的食物,雖然它極可能已經變質,但林安心還是迅速將它全部塞進了嘴裡,大嚼幾口之後囫圇吞了下去,那一刻,強忍著惡心的她,看到了隨從們渴望的眼神。
當黎明再度降臨的時候,眼前的視野漸漸廣闊起來,林安心迫不及待順著山間小道攀上山頂,尚來不及欣賞山頂空地的日出景致,就感到一陣無力。
身前已無路,只有一道山崖,山崖下面,是奔湧的大江。
“該死!”林安心不由暗暗後悔:進山之前應該先抓一個向導的。
然則當時情況危急,軍情處尾隨得緊,她既然被迫進入山林,又如何有時間去找向導?
“下山!”沒有猶豫,林安心便決定回頭,再找其它的路。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沒走出多遠,山林中便傳來了大規模追兵的動靜。很快,軍情處的青衣發現了她們,而後毫不猶豫發出信號,並且圍殺了上來。
林安心感到一陣絕望,絕望之後便只剩滿腔悲憤,她厲叫一聲,拖刀便俯身衝戰。
鮮血染紅了山道,染紅了草木,也染紅了黎明。
最後林安心滿身鮮血,虛弱的退回山頂時,身邊已只剩下兩名貼身女衛。她固執的緊握長刀,通紅的雙眼充滿仇恨,盯著緩緩走上山頂的那個紅裳女子。
在這一刻,她再也顧不上胸前裸露的半峰,下身透風的長腿,彼處早已沾滿鮮血,不辨原本面目了。
便是她美如牡丹,也已殘敗,即將凋零。
在第五姑娘不食煙火般在山頂站住後,林安心忽然笑出聲,率先開口道:“小丫頭,你可知曉,與兩年前相比,你可是半分都不曾長高呢!”她乜斜了第五全身上下一眼,撇撇嘴,嘖嘖搖頭道:“當然,別的地方也沒見增長半分,哎呀,李從璟是不是從未讓你吃飽呀?”說到這,她笑得愈發開懷,以至於不得不以手掩唇,“還是說,李從璟從來就沒讓你吃過?咯咯......你這小丫頭,可真可憐啊!”
第五姑娘乾乾淨淨站在狼狽不堪的林安心面前,兩人之間的對比猶如晨露之於淤泥,面對林安心惡毒的取笑,第五姑娘眯起眼,露出整齊雪白的銀牙,“人食五谷,而養己身,五谷雖同,而人迥異,之前我尚不知其因在何,今日聽你一番言語,倒是明白了些。”
第五指指林安心身上的凹凸之處,“你吃的東西都長了肉。”又指指自己的腦袋,“而我吃的東西長在了這裡。”而後笑嘻嘻道:“今日我才知道,並不是只有兒郎,才會肢肉健碩而頭腦簡單,這句話同樣適用於你。”
“你......”
“好了!”第五姑娘打斷林安心的話,看向她,“勝負已分,我懶得跟你再作口舌之爭,你有何遺言,交代完後趕緊上路。”
......
林安心好歹止住了要在言語上找回些許尊嚴的打算,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終於道:“遺言沒有,疑問倒是有兩個,你若肯為我解答,也算讓我死的明白。”
“但說無妨。”
“其一,軍情處如何這麽快察覺到了青衣衙門的行蹤?”林安心滿臉不甘心。
第五笑了笑,“二十一名官吏被殺後,我即命天下軍情處探查各方諸侯動靜,還記得桃統率嗎?她在金陵留下了些許線索,我們很快便查到了金陵的契丹使臣,而後確認了青衣衙門的行動。碰巧你們要抓孟延意,時間緊迫之下,我如何能不將計就計,以孟延意為核心,安排下這場圍捕青衣衙門的行動?”
林安心咬牙搖頭,“便是如此,時間也是不夠,成都與金陵相隔數千裡,況且中間山路阻隔,消息傳回要好些時日,你就算能夠有所應對,也不可能布下這等大網來!”
第五聳聳肩,“你難道不知飛鴿傳書?”
林安心冷笑,“飛鴿不過能識歸途而已,你們來成都才多久,何以養出能飛回成都的信鴿來?”
“成都是不能,萬州卻能。信鴿自金陵飛回萬州,萬州再遣人日夜兼程趕赴成都,這樣時間便差不多夠了——當然,也僅是差不多,要不然劉細細也不會被你追到。”第五說完這句話,稍稍歪了歪頭,“對了,劉細細已經被我們找到,對此你應該不會覺得意外吧?”
林安心臉色唰的一下灰白了許多。
半響,林安心才低頭恨恨道:“人手呢?據我所知,成都臨時能夠調集的人手,至多不會超過兩百,而你此番圍追堵截的手筆,少說動用了兩倍之數,軍情處哪來的這許多人?”
“看來青衣衙門對軍情處知之甚深呀。”第五姑娘不禁笑容深邃,“不過了解的卻還不夠。這些多出來的人手,並非憑空而來,你應該知曉,演武院有軍情處受訓人手,這期學員不過是提前結束受訓,此番恰好剛秘密趕到成都罷了。”
林安心怔在那裡,一時忘了言語。
謎底揭開之後,才發現它並不如何高深莫測,這多少讓人覺得難以接受,但謎底之所以是謎底,並不在於它如何高深,而在於還未揭開時,它不能被人及時預見罷了。
失之毫厘謬以千裡,已是足夠。
“林司首,來生莫要與大唐為敵。”第五姑娘最後望了林安心一眼,轉身走下山頂。
身後,旭日噴薄,一潑冰冷箭雨罩向山崖前的一代芳華。
......
與莫離所料不差,李從璟很快接到了從洛陽傳來的不好消息。
讓李從璟稍感意外的是,這封信源自任婉如之手。信中所言,也不是朝堂風向,而是說及的一件看似並不太嚴重的事。
日前,秦王府西卜祭酒侵佔良田,手段不甚光彩,引發了衝突,最終導致數名農戶受傷,更有一人傷重不治,西卜祭酒感到事態重大,慌忙向任婉如求救,任婉如遂在家書末尾,將此事告之李從璟。
之所以是告之,而不是詢問如何處理,是因任婉如知曉如何處理。
若是往常時節,此事不會引起李從璟太大注意,畢竟任婉如也知秉公處置,不會徇私枉法,但在有了莫離先前那番話後,李從璟便感覺到此事背後恐怕大有文章。
“西卜祭酒劉詢此人,我還是知曉的,雖有好財習性,但識得大體,平日裡或許會貪圖一些小利,但絕不會在大處犯錯。侵佔良田?新政推行至今,對土地兼並是何種態度,何人不知,他怎會這般糊塗?”
李從璟放下信件,揉了揉眉心,“不消說,此番被人算計的可能性極大。讓軍情處查一下,此中根結到底是怎麽回事。”
“西卜祭酒官拜從七品上,在王府不是無足輕重之輩,此事根結固然要查明,眼下緊要之處在於,推演此事會引發怎樣的風暴。”坐在一旁的莫離懷抱手爐道,他的病情雖說好轉了些,但仍舊不能掏出折扇擺弄,“大帥,依離之見,劉詢恐怕是對手拿來作投石問路之用的。”
“恐怕不會只是投石問路那般簡單。”李從璟目光深遠,“自二十一名官吏被殺,到鹽監出事,各地頻發事端,以至於賊軍叩關,這些事接二連三發生,朝中卻無一人對我有所微詞,若是尋常時候也就罷了,但若是你先前所言不差,值此緊要時期,對手放著這些事不做文章,只有一種可能。”
莫離明白李從璟的意思,眼神凌厲了幾分,“他們在等一個時機,不發難則已,發難必是大動靜。”
“先是西川生亂,現在又是王府官吏舉止不端,前有治理地方不力,後有約束屬官不當,這個秦王不僅才能欠缺,只怕連用人之明都沒有!你且說說,他憑什麽歸朝受封、入主東宮?”李從璟笑意冰冷。
“那當如何?”
“還能如何?好生呆在蜀地,先將蜀地治理好,至少得保證新定之地再無動亂,才好再言其它。至於迫在眉睫的吳國攻楚、契丹西征,要如何應對——帝國並非只有一個皇子,也並非沒有賢臣良才,何必事事非他不可?”李從璟看到董小宛進門,站起身來,在玉盆裡淨了手,擦拭水漬的時候,笑容忽然恢復了溫度,“莫哥兒,到用飯的時候了。”
莫離也站起身,笑道:“聽大帥如此說來,倒似帝國內外、天下九州,皆是敵人。”
“天下皆敵的待遇, 可不是誰都有資格享受到的,莫哥兒何不體味其中之樂?”
兩人相視大笑。
董小宛拿明珠般的眸子偷瞧了兩人一眼,暗自撇撇嘴,心想這兩人怎麽老是無端發笑,世上有那麽多值得高興的事麽?
......
李嗣源很生氣。
有史以來第一次,李嗣源在臨朝時甩了折子,丟下一班朝臣不理,怒氣衝衝佛袖而去。
與此同時,一輛裝飾簡潔但格調儒雅的馬車,沿著官道行駛到洛陽上東門前,吱吱呀呀的車輪在城前緩緩停下,一名文士模樣的男子掀簾走下馬車,雙手攏袖望向高大城樓。
“不愧是千古一城,氣派,真氣派!”文士口中說著讚頌的話,臉上卻沒有半分崇敬之意,他露出一個莫名的笑意,“此處即天下,便從這裡開始吧。”找本站請搜索“”或輸入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