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的廝殺聲愈演愈烈,已經勝過以往任何時候,與之相比,城中顯得愈發安靜,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
孟知祥坐在帥府裡,橫刀於膝,閉著眼默默不語。帥府那些官吏幕僚,分成兩邊坐在孟知祥身前,或緊張不安,或惶恐焦急,或引頸朝門外觀望——仿佛真能看到什麽一樣。
夕陽照亮了每個人的臉,將他們的惶然失措刻畫得一清二楚。
不時有飛騎奔至府前,騎兵疾步進府向孟知祥報告各處戰況。
幾乎沒甚麽好消息,多半是各處告急的警報。
每有戰報傳來,廳堂內都要嘈雜一陣,官吏幕僚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剛開始的時候眾人還齊齊發揮自身的聰明才智,不停向孟知祥進言獻策,到了後來,幾乎沒什麽人主動站出來說話了。
因為已經無策可獻。
到了這個時候,任誰都知曉戰局的極端不利了。海浪般一浪接一浪的喊殺聲,在城頭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如同虎嘯狼嚎,仿佛隨時都會衝向帥府來,將這裡的人噬咬得屍骨無存。
一份最近的戰報,讓廳堂中再度熱鬧起來,官吏們議論紛紛,聲音愈發大了,不知出於什麽心理,他們談話的聲音竟有些肆無忌憚,連帶表現自己的擔心與恐慌也不加掩飾了。
“都慌什麽!”孟知祥突然掙開仍是炯炯有神的雙目,不怒自威,“成都還沒破,爾等要作鳥獸散還不到時候,怎麽,此時就已都坐不住了?用不用本帥放爾等出城,去投降賊軍?!”
此言一出,眾官吏無不連忙告罪,紛紛叫道“大帥息怒”雲雲。
孟知祥冷哼一聲,“成都若是破了,最危險的也是本帥,爾等驚慌什麽!更何況城池仍在,有我成都軍民齊心拒賊,賊軍想要入城談何容易!戰局稍有不利,動輒慌手慌腳,成何體統?這般作派,何以成大事!”
眾人聞言面色各異,有人感到尷尬,也有人不以為然,但無論如何堂中還是靜了下來。
“大帥,該吃飯了!”堂中氣氛壓抑的時候,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旋即一個衣衫秀麗的女童從側面走了進來,到孟知祥身旁輕輕推著他道:“再不吃飯,天就要黑了!”
見到這個雙眼水汪汪望著自己的女孩,孟知祥的臉色緩和了不少,這卻是不久前他在城中小巷裡撿回家的那個剛失去母親的孩子。
孟知祥摸著她的頭道:“今兒怎麽是你來叫我吃飯,其他人呢?”
“他們都不敢進來呢,所以隻好叫我進來了。”小女孩滿臉童真的說道,“大帥快去吃飯啦,我也餓了呢。”
“好,這就去吃飯。”孟知祥笑著站起身,回頭看了堂中諸人一眼,冷笑道:“艱難面前,爾等的表現還不如一介孩童鎮定,說出去本帥都覺得丟人!”擺了擺手,“都散了,各自去用飯吧。”
滿堂的人正下拜言謝,孟知祥正拉著小女孩的手要離開,夕陽的最後一縷余暉正在消散,猝不及防的,忽然一聲巨響傳來,震動了整間屋子。
所有人無不色變,愕然四顧,孟知祥眉頭皺起,臉色也是一沉,刹那間,滿堂的人都慌了神,沒頭蒼蠅也似的嗡嗡亂叫,蘇願更是跑出廳堂,吩咐人去查看發生了什麽事。
少時,有人倉惶來報,北城牆塌陷,賊軍攻入城中!
孟知祥面色大變,正要調集府中殘有力量作輸死一搏,又有飛騎來報,東城門被賊軍攻破,賊軍大舉入城。
至此,孟知祥臉上一片死灰。
“大帥,快走!”蘇願連滾帶爬衝上來,央求著孟知祥,“賊軍大舉入城,已經擋不住了,大帥快走!”
孟知祥怔怔站在原地,眼神空洞無神,也不知是否還有意識。
蘇願顧不得太多,連忙叫來親衛攙扶孟知祥,又吩咐牽馬來,集結能集結的甲士護送孟知祥出城。
“走南城門!”倉惶上馬之際,孟知祥終於回過神來,滿頭大汗對蘇願道。
四周已經亂成一團,帥府的人到處奔逃,大喊大叫,也不知要逃到哪裡去,人影幢幢如楓葉飄零,連馬嘶聲都顯得驚慌不定,日暮下的街巷房屋燈火點點,如同跳躍的鬼火。
早已顧不上方才叫自己吃飯的小女孩,急切間孟知祥的馬鞭狠狠甩在馬屁股上,帶著一眾護衛慌亂逃離,在他之前看來穩如磐石的成都城,如今再不能給他半分安全感。
“號召將士,從西城門突圍!”離開帥府前,孟知祥忽然回頭下令,敵軍勢大,他必須要有人掩護他的行蹤,而城破之後六神無主的將士,會本能的遵從他的命令。
成都完了,西川也完了,還能逃到哪裡去?逃到哪裡去不是死路一條?
“去吳國,投靠徐知誥!”緊緊握住馬韁繩的孟知祥迅速拿定了主意,“聽說徐知誥正準備攻打楚地,此正吳國用人之際,本帥此番投過去少不得還能做個將領,吳國攻楚的戰爭正是本帥的機會,只要本帥謀劃得當未必不能東山再起,到時候本帥仍舊是一方諸侯!屆時南北對戰,鹿死誰手還兩說,本帥的大業還有機會......”
......
震耳欲聾的交戰聲更大了些,哪怕是深居營帳也能感受得分明,帳頂似乎在顫抖,仿佛隨時都要塌陷似的,不時有急促的腳步聲從帳外或近或遠的地方奔過,夾雜著馬蹄聲與呼喝聲,像針刺心尖一樣,惹得人愈發坐立不安。
今日似乎與往常不同,或許是戰事真的激烈了不少,又或許只是內心作用的緣故。坐在矮塌上的孟延意雙手絞著手帕,因為太用勁了些,手背上的青筋額外突出,手帕扭曲的形狀像她的表情一樣糾結。
第十五日了,孟延意記得分明,今天是王師攻打成都的第十五日。
戰前那位白袍飄飄風度不凡的軍師就下過定論,半月之內他一定會拿下成都。
孟延意沒有走出帳篷去四處觀望,這些時日來他對戰爭已經看得夠多,血淋淋的人間慘狀讓她委實經受不住。
不知從何時起,她恨透了這場戰爭,這場讓無數人妻離子散,使得美好人間化為煉獄的戰爭。
但要她親自出面去勸降孟知祥,她又不能做到。
她問過李從璟,若是她勸降了孟知祥,對方可否免去一死。
李從璟的回答是不可以。
成都戰事已經開始了半月,孟延意內心糾結的時間卻更長,她無法用家國大義說服自己,去勸孟知祥放棄抵抗,骨肉親情更實在些,比虛無縹緲的前者更能觸碰。
所以她很痛苦,痛苦得近乎無法自拔。
成都之戰死了很多人,比以往任何一場戰爭死的人都多,孟延意無法對這些正在遭受苦難的生命視而不見。
同時她看得清楚,成都被攻破真的只是早晚的事,無論是李從璟還是莫離,都對這場戰爭太有信心了些,王師將士也個個生龍活虎、銳意進取。
孟延意忽然覺得悲涼,成都城破之後,她就要家破人亡了,在這場無端生起的戰爭中,她終究是要跟無數蜀中百姓一樣,成為冰冷的殉葬品,無論先前她是否是西川明珠,也無論他父親是否是西川之主。
曾站在西川之巔、享受西川權勢之最的孟知祥,最後的命運不過和鄉間的尋常之家一樣,在戰爭的鐵蹄下飽受人間苦難與命運摧殘,甚至結局的悲慘程度猶有過之。而她孟延意也要面對全部家人的離散、死亡,失去她曾擁有的一切。
“明明都活得好好的,怎麽突然就變成了這樣?”孟延意不停的問自己,“明明活得好好的,怎麽就突然全都要死?”
“戰爭......是戰爭,是這該死的戰爭!”
“可是, 為何會有戰爭?”
極端的痛苦折磨著這位年方二八的少女,以至於她都忘了還有勸降孟知祥這回事。
不知何時,帳中的光線已經暗淡下來。孟延意嬌弱疲憊的身子站了起來,在空曠的帳篷裡顯得孤零零的,她目光遲滯的邁動步子,伸手掀開了帳篷的簾子。
帳篷外仍是帳篷,視線難以延伸出去,橘黃的陽光打在臉上,讓孟延意雙瞳微縮,她抬起頭,看到角樓、圍欄在夕陽下的背影一片灰暗。
太陽的余暉灑滿空曠的營地,佇立在簾前的孟延意面對著夕陽,長長的影子映在帳篷裡,被帳中的黑暗緊緊包圍。
天將日落了。
孟延意忽然提起衣裙向營外跑去——她要去望樓,去告訴李從璟,她願意去勸降孟知祥。
然而,她的人還在半路上,就聽到了那聲城牆倒塌的巨大轟鳴聲。找本站請搜索“”或輸入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