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院的《伐蜀攻略》雖說只是初稿,但基本對兩川進行了完整剖析,提出的伐蜀策略可行性也是極高,雖則如此,這份評估卻也沒有太多需要說叨的地方,畢竟是一份純粹的軍事報告。
這份報告在修改、完善之後,自然會被送上李嗣源案頭,若是兩川形勢惡化,大唐與孟知祥不得不開戰,這也將成為大唐日後伐蜀行動的重要依據。
對待孟知祥,之前李從璟與李嗣源就已定下策略,也施展了眾多措施。然則孟知祥認準了現今大唐無法對其進行攻伐,因而其狼子野心已愈發不可遏製,對待朝廷詔令從來都是陰奉陽違、敷衍了事。這就使得大唐明面上拿他仍然沒轍——就連減賦的詔令,孟知祥也未施行。
說來孟知祥也是一時人物,身邊以不乏輔佐之人,自然不會如此好對付。
前些時候,朝廷派遣李嚴去到蜀地催響,意欲運回蜀地府庫的錢糧,李嚴到了蜀地之後,孟知祥不僅不奉命,反而給他安上一些罪名,將其扣押。
如此行徑,已然跟造反無異,就差正式跟朝廷撕破臉皮了。
孟知祥為西川節度使,朝廷眼下限制孟知祥的策略,是在東川節度使身上做文章。原本,東川節度使為董璋——後與孟知祥一同舉事。然如今董璋早已身死道消,眼下的東川節度使,乃是莊宗任命的李紹斌。
朝廷因是下令,將李紹斌移鎮橫海,另用大同節度使秦仕得出鎮東川。
比之兩川,眼下朝廷對藩鎮的焦點,還是集中在荊南,因為荊南形勢變化得更快些。
高季興索要夔、忠、萬等州,依照李琪所獻對待荊南應該“緩圖急擊”之策,李嗣源便答應了高季興所請。原本此事就此罷了,高季興得到好處,總該消停一段時日。
誰知這高季興上表之後,不等朝廷下詔,即自行發兵佔據夔州。更為過分的是,他竟然拒絕朝廷使臣入境!
如此作為,頓時讓朝廷臉面無處安放,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任之由之,往後天下藩鎮還有誰將朝廷放在眼裡?
李嗣源大怒,欲興兵攻伐,甚至連將帥都已選好,要以襄州節度使劉訓為招討使,攻打荊南。
若果真如此,則荊南必定如歷史原跡,最終投向吳國。
時值李從璟東行滑、濮,在接到李嗣源遞來的消息之後,連忙上書,請李嗣源不得妄動刀兵,並且獻上應對之策:夔州既已許給高季興,如今他奪了,給他便是。然則為懲罰其魯莽行徑,忠、萬兩州,不再相予。
隨李從璟上書一道送回洛陽的,還有李從璟攻下濮州,盡屠銀槍效節軍與其家屬數萬人的軍報。
高季興原本還想要忠、萬兩州,甚至是歸、峽等州,得知李守敬作亂,而百戰軍三日克城,銀槍效節數萬人被誅盡的消息後,大為驚駭,隨即上表謝罪,表示願服從朝廷安排,隻字不再提忠、萬等州。
由此,兩者相安,李嗣源也就罷了讓劉訓去攻打荊南的念頭。
只要高季興還給朝廷留臉面,不讓朝廷太難做,朝廷就能讓他再多舒服一陣子,日後南定荊南,也不會讓高季興太難看。
然而可惡之處在於,高季興此人,不僅貪得無厭,而且實是恬不知恥、反覆無常之輩,開春之後,聞聽朝廷推行新政,知道朝廷眼下重心在新政上,有意謀求舉國穩定、繁榮,竟然趁此時機再次上書,索要忠、萬兩州!
在這種背景下,《定荊南》之策應運而出。
《定荊南》此策並非出自軍情處、參謀處或者演武院之手,而是桑維翰提交上來的進言。
桑維翰在《定荊南》中的見解,可謂入木三分。他言道,“高季興之所以覬覦夔、忠、歸、萬、峽等州,一是貪利之心,二是不安之心,因貪利,故而所求甚多,因不安,故而求眾自保,而之所以起此二心,一是因其蔑視朝廷,二是因其畏懼朝廷。”
桑維翰又言道,“有此心,尚不足以成今日之象,使其有所行動者,在內外之惑。內惑,源自司空梁震,外惑,源自江南楊吳。司空梁震,素為高季興所倚重,而自恃才智卓絕,加之其人心無朝廷,故而甚不安分,每每意欲攪動風雲。江南楊吳,素來覬覦荊州,欲化為己有,以固江防而拒王師,故而多有許利之言、蠱惑之詞。”
桑維翰提及梁震時,對其有所評價,這個評價李從璟是認可的。對梁震此人,李從璟也知曉一些他的軼事。
前梁據有中原時,荊南向梁稱臣,莊宗入主中原後,高季興非常害怕,為避諱莊宗祖父李國昌之名,改名高季興——他原本叫高季昌,並且要親自入朝拜見莊宗。當時梁震就曾勸說高季興不要去。
梁震對高季興說:“大王本梁朝,與今上世稱仇敵,血戰二十年,卒為今上所滅,神器大寶雖歸其手,恐余怒未息,觀其舊將,得無加害之心,宜深慮焉。”勸高季興固守自保,不要自投虎口,高季興不聽。
而後高季興入朝拜見莊宗,歸途中差些被莊宗派人殺掉,回到荊南後便對梁震感激涕零。
梁震就對高季興道:“唐主身經百戰,如今方得河南,便居功自傲,得意忘形,如何長久?”高季興覺得梁震說得很對,隨即修城積糧,招納梁朝散兵,日夜操練,以加強防備。
後來郭崇韜攻蜀,莊宗令高季興為西川東南面行營招討使,高季興上表請攻夔、忠、萬、歸、峽等州,得到莊宗應允後,卻按兵不發。之後蜀國被滅,高季興竟然大驚道:“此乃吾之過失!”
梁震此時卻說:“唐主得蜀,勢必益驕,驕必速亡,何足深慮,此正我等之福!”於是拾掇高季興截住江中,遇到唐吏將蜀國財物運往洛陽,就中途劫走。前後得財四十萬,殺死押官韓珙等數十人。
由此可以說,高季興之所以對朝廷常懷貳心,並且貪得無厭,其中梁震絕對是“居功甚偉”。
桑維翰自然是知道李琪所言對付荊南的策略的,因此他的這份《定荊南》,實則是以李琪的諫言為方向,為應對形勢變化拿出的具體應對之策。
他在進言中道:“欲平荊南,必先定梁震,而絕楊吳之援。梁震者,自視甚高,初高季興聞其名,欲以之為判官,梁震恥其官小而不就,由此觀之,此人非尋常財帛可以動其心,然其人膽小懼禍,若能使縱橫之士說之,或可令其自絕於高季興。楊吳之所以許高季興以厚利,無非貪圖荊州,高季興首鼠兩端,或不可分辨,倘若使楊吳有諾而不得踐,而朝廷適時施以恩德,則可令高季興知曉親疏。”
桑維翰的策略很清晰,要讓高季興不亂來,就要斷絕他的後路和希望,讓他不再相信吳國,同時將梁震這個老是拾掇他與朝廷作對的人解決掉。如此一來,高季興縱然貪鄙,不會輕舉妄動,這個時候朝廷再施加恩威,安撫他懼怕朝廷而又輕視朝廷的心,他也就不會再翻騰起大的浪花來。
對這份《定荊南》的策略,李從璟與莫離商討良久,最終認為策略可行。
然而也不得不承認,要派去荊南對付梁震,離間荊南與吳國的人,實在是分外任重道遠。
形勢不等人,李從璟還是打算讓莫離走一趟。
有在渤海扶持大明安、攪動渤海朝野的經驗,莫離此去也不至於無從下手。
且不說秦王府,就連滿朝文武,也沒有比莫離更好的人選了。
桑維翰有些不樂意,他對李從璟說,他獻《定荊南》之策,就是要自己去荊南的,“仆忝為王府錄事參軍,常自恥毫無寸功,此番荊南之行,正仆為國建功,報效殿下、陛下之時!”
好嘛,給官還給出個不是來了。李從璟有點鬱悶。
讓桑維翰去荊南,李從璟沒有這個念頭,不是李從璟質疑他的人品,實際上對桑維翰的能力也沒什麽底氣。畢竟桑維翰才剛進入秦王府,說他頗有才能,那是概念認識,並無直觀事跡了解。沒有現實的功績打底,上來就將如此重任交給他,哪怕是李從璟知道他是桑維翰,也不願這樣做。
要知道,往小了說,荊南關系日後伐吳大計,往大了說,攻伐整個江南,甚至是對付蜀地,荊南的作用都不可小覷。
一言以蔽之,荊南不容有失。
莫離見李從璟頭疼,搖著折扇輕笑道:“荊南之行,茲事體大,兼又要謀梁震、楊吳兩者,若是一人前往,難免疲於應付,力有不逮。依離之見,不如使離與錄事參軍同去。”
李從璟抬頭看向莫離,對他會這樣說很奇怪。
莫離絕對不會認為自己能力不足,應付不來荊南的局面,這點信心莫離該有,李從璟也有,並且李從璟相信莫離也有。莫離提出讓桑維翰同行,無異於分功,雖說莫離從來性情灑脫,更無爭權之心,但如此賣人情,也不符合他一貫瀟灑自在的作風。
再者,就算莫離要桑維翰與他同去,也不會說什麽“一人前往,力有不逮”這樣的話,他應該很淡然的說“讓錄事參軍跟著我去便是”,而不是“同去”。前者意思是此行以莫離為首,桑維翰就是個跟班隨從,而後者卻有兩者合作,不分主次的意思。
這實在跟莫離當仁不讓的風格不相符,怪不得李從璟好奇。
然而莫離都這麽說了,李從璟也有意看看桑維翰的斤兩,遂同意了莫離的建議,“既然如此,此行便讓你倆同行。”又看向桑維翰,專門叮囑道:“凡荊南之事,以長史為首,不得忤逆。”
能得到這份差事,有證明自己的機會,桑維翰就已經很滿意,實話說他也不覺得以他的資歷,能獨霸這份差事,當下很是激動的拜謝。
桑維翰退下後,李從璟望著莫離,將自己的疑問說了出來,兩人之間從來都無藏著掖著的事,“荊南之行雖然艱難,以莫哥兒之才,還無需旁人相助。再者,桑維翰此去,是幫忙亦或添亂,猶未可知,莫哥兒怎就願意帶他同行?”
莫離依然是淡然微笑,說出來的話卻重達千鈞,“敢問殿下,志在何方?”
聞聽此言,李從璟也笑了。兩人少年時,曾頭頂星光,抱著酒壇子坐在院牆上暢談天下、縱論古今、交換志向,彼時,李從璟說:“我向往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因為志高路遠, 必然征途險難,故而需要眾志成城!”莫離搖著折扇起身,向李從璟告辭,“那是離生平唯一牽掛。希望十年後、二十年後,李哥兒還記得你曾說過,江山如畫,那是你我共同的大道!”
說完這話,莫離笑而轉身,揮扇出門。
李從璟怔怔看著那一襲白袍出門,嘴角笑意經久不去,沒有人看到,不知何時,他眼眶有些濕潤。
眼前這世上,論了解李從璟之深,非莫離莫屬。
他知道李從璟的志向,所以他更加知道未來的艱難,由此更加明白人才的重要性。
桑維翰堪稱璞玉,此玉質地如何,是否能夠雕琢,他願意為李從璟去試,哪怕要擔莫大風險。
自古君臣有別,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哪個臣子敢對君王說這樣的話:江山如畫,那是你我共同的大道?
李從璟與莫離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