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出行自然有車駕,不過李從璟早已習慣騎馬,是以平日裡車駕多棄之不用,這回到安府來,也無需刻意擺架子,仍舊是策馬而行。
安府門子的舉止被他看在眼裡,不過一笑置之。這並不能說明什麽,頂多能表現出這個門子是一介庸人罷了。微風依然有些冷,卷動異文袍衣玦,李從璟就在馬背上等著安重誨出迎。
府邸大門被打開,素衣在身的安重誨,帶著府中眾人跪拜,安重誨先是隔著老遠行大禮,而後才起身出迎。如今安重誨沒有官職、爵位在身,乃是一介白衣,見到大唐親王,禮儀自然重得很。
李從璟從馬背上下來,信步=豬=豬=島=小說 ww.zhuzh上前,在安重誨面前踏入安府。到底是給安重誨臉面,秦王府衛沒有進門,只有林英、孟松柏跟在李從璟身後。
對李從璟與安重誨的關系,安府眾人都清楚得很,平日裡本就沒少閑言碎語,大夥兒基本上都認為安府沒落至此,至少有一半原因出在李從璟身上。是以李從璟進府一路來,那些府中家眷與仆役,都是忌憚敬畏萬分,畏畏縮縮,看也不敢看李從璟一眼。
連安重誨都在李從璟手裡被弄成了白身,李從璟一個不高興,要他們這些人生不如死還不和出口氣一樣簡單?
正因如此,在李從璟與安重誨落座之後,前來奉茶的丫鬟因為緊張,失手打翻了茶碗,這讓她嚇得連忙趴在地上,渾身瑟瑟發抖,一個勁兒磕頭認罪,請李從璟饒她一死。
“下去吧。”李從璟淡淡說了一句,無悲也無喜。這世道就是這樣,很多時候寧要人怕不要人愛,特別是對大唐唯一的親王。在李從璟看來,敬畏是他人對待自己最好的情緒。
安重誨見李從璟都沒經過他的手,直接就吩咐丫鬟退下,心中對李從璟果斷乾脆的性格又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他心中有梗,當下忙出聲道:“府中丫鬟缺乏管教,以至於在殿下面前失禮,衝撞了殿下,這都是仆之過錯,乞望殿下恕罪。”
“些許小事,不足為道。”李從璟擺了擺手,示意安重誨不必在意。
安重誨豈能不在意?他暗暗揣摩李從璟這話的意思,心想莫非李從璟這是在敲打他,責備他勾結李守敬,對他東行濮州加以刁難?與丫鬟打翻茶碗這件小事相比,那可是貨真價實的大事、大體。
念及於此,安重誨請罪道:“先前仆一時愚鈍,給殿下平添麻煩,現今思之,每每痛悔,夜不能寐,好在殿下吉人天相,未受損傷,此真我大唐之福。”
安重誨話語轉變的如此突然,倒是讓李從璟稍稍一怔,不過隨即反應過來安重誨所指何事,他搖了搖頭,看著安重誨道:“濮州之事,安公以為,錯在給孤平添麻煩?”稱呼很給面子,說出來的話卻毫不留情。
“這”安重誨愣然看向李從璟,不知李從璟這話意在何處。
李從璟接著肅然道:“先前安公高居相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豈不知位高則責重?當此之時,安公應為大唐謀福,心系社稷,胸懷蒼生,孤王東行滑、濮等州,意在安置流民,懲治驕兵悍將,此乃國之大事,而安公從中作梗,現今安公竟然自認為錯在給孤王平添麻煩,此言若是傳出去,安公定讓天下人恥笑!”
李從璟這話說得重,安重誨又是羞愧又是怨憤,心想這廝果然是來為難老夫來了,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奈何李從璟曉以大義,安重誨無法反駁,只能俯首認罪,“殿下所言甚是,此確為仆之過失,今聞殿下之言,無異於晨鍾暮鼓,仆當日夜自省。”
說完安重誨錯在給大唐添麻煩之後,李從璟並無收手之意,繼續道:“孤王且問安公,先前李琪、崔協爭奪相位,難道安公果真認為,崔協之才,要勝過李琪?”
如今李琪宰相都做了許久了,深受李嗣源信任與重用,安重誨此時也沒臉硬著頭皮顛倒是非,隻得承認道:“李相之才,的確勝過崔協。”
“好!”對安重誨事實就是的態度,李從璟表示讚許,但這並不意味著李從璟的發難就此結束了,他接著追問道:“如今思之,安公是否認為,先前高居相位時,有負於國家之重托、父皇之信任?”
安重誨臉色發白,仰頭閉目良久,喟然長歎,“仆的確有負於朝廷,有負於陛下。”
“安公知錯了?”
“知錯。”
“善!”李從璟再度表示讚許,最後嚴肅看著安重誨,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道:“安公深受父皇信任,委以高位,父皇日夜企盼安公匡扶社稷,而安公負之。如今安公雖官職被免,孤王竊以為,此不足以償還安公之過失。”
“那依殿下之意,該當如何?”安重誨面色慘然,已經認命。李從璟字字國家大義,將安重誨壓製的毫無反口余地,偏偏他的確有負於朝廷,他自付雖然驕橫跋扈,卻還不至於恬不知恥,會在這個時候胡亂狡辯。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有過錯自當彌補。”李從璟道,“安公居高位,而害國家;受重托,而有負天下。我若是安公,必不黯然度日,當奮發而起,為國紓難,以償往日之失。如此,方不負天生大丈夫八尺之軀。”
安重誨本來做好了家破人亡的打算,話聽到後來,卻發現味道變了,等李從璟說完,他震驚的掙開雙目,遲疑不解:“殿下此言何意?”
李從璟起身,從孟松柏手中拿過一份詔書,徐徐展開,緩緩念道:“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樞密使安重誨,先因私廢公,朝廷奪其官職,而今觀其言行,頗有悔過之心,朕念其熟稔政務,特頒此詔,拜安重誨兵部左侍郎,即日上任,不得有誤!”
念罷,李從璟看向發愣的安重誨,“安公,接詔!”
安重誨回過神來,連忙下拜接詔。
手捧詔書,安重誨心中五味雜陳,一時感慨萬千。
原本他早就打算離開洛陽,是李嗣源不許,這才停留。李嗣源既然不許,安重誨便知他還有可能被任用,但他暗暗猜想,哪怕是李嗣源顧念舊情,只怕李從璟也不會同意,要從中作梗。
今日見李從璟到府上來,安重誨心中便知復出無望,尤其是李從璟言辭犀利,安重誨不僅知道復出無望,只怕還會有災難,畢竟得罪了當朝唯一的親王,他如今又失勢,想要有好下場實在不可能。
直到最後,李從璟一席話說完,竟然那般結尾,讓他措手不及,如今詔書捧在手心,他更是不知該作何言。
事實上,被罷官後,安重誨就已無再任朝官之心,隻想歸於田園,青山綠水了此殘生。他原本打定主意,就算李嗣源顧念舊情要重新起用他,也要拒絕。
只是沒想到李從璟會來,更沒想到李從璟會有這樣一席話。
是這席話,和手中這份詔書,讓安重誨認識到,他早先錯看了李從璟,也錯看了李嗣源的志向,也的確有負於朝廷,有負於李嗣源。
李從璟對捧著詔書的安重誨道:“父皇乃千古明君,胸懷廣大,而顧念舊情,望安公能體察父皇一片苦心,莫要讓父皇再難過才好。”
說罷,帶人離開安府。
李從璟已經走遠,安重誨還怔怔站在原地,雙目出神,忘了有所動作。
良久,管家上前來叫他,“府君府君”
安重誨悵然長歎,“未知秦王胸懷寬廣至此,未知陛下志向遠大至此,此老夫之過,老夫之過!”
當日,安重誨入宮拜見李嗣源,在禦前痛哭流涕。
此日後,安重誨重回中樞。昔日中門使,風采依舊,再為李嗣源得力臂膀。
此事後被廣為流傳,成為一時美談,史家記載這段史實時,對事件中李嗣源的胸懷寬廣、李從璟的以國為重、安重誨的知恥後勇大加褒獎,甚至稱此事為“中興之兆”
荊南之行的前期準備工作已經完成,這回去與高季興會晤,李從璟打的旗號仍舊是與其商討忠、萬兩州的治理問題,為免高季興太過緊張,李從璟這回沒有調派百戰軍隨行,只打算帶君子都前去,作為護衛。
從朝堂上回到府中,忙完一日公務,已是明月高懸,雖說明日既要啟程,今日的事務依然繁雜。從書桌後站起身來,李從璟忽然感覺肚子有些餓,便吩咐守在外屋還未歇息的董小宛去準備些吃食來。
董小宛還未出門,任婉如已經帶著惜玉端著一個大盤子走進屋來,盤中有一碗雲母粥與一碟名叫“花截肚”的糕點,量不足以讓人吃飽,但對付半夜的肚餓卻是夠了。
陪著李從璟坐在桌前喝粥,任婉如柔聲問李從璟,“明早便要啟程,今夜要不要去看看政兒?”
李從璟將一塊花截肚扔進嘴裡,讓它去填自己的肚子,口齒略顯不清道:“天色已晚,就不去了,免得驚醒了他,反倒不好。”
任婉如嗯了一聲,纖手玉指為李從璟再撚起一塊糕點。
董小宛雙手撐著下巴坐在一旁看著,這時候說道:“荊南遠得很,這一走想必要去些日子呢,不如帶上奴婢,路上也好照顧殿下。”
李從璟點點頭,董小宛從淇門就跟著自己,自然是再貼心不過,“也好。”
董小宛驚喜的一躍而起,連蹦帶跳出了門,去收拾自己的東西了。
任婉如看了董小宛背影一眼,對李從璟眨了眨睫毛,“殿下,小宛也不小了,一直帶在身邊,總要給個名分才是。”
李從璟現如今就任婉如一個正妻,再無其他妾室,實在是“專情”的很,然則對於堂堂親王而言,這就顯得有些怪異了,也遠遠算不上好事。
李從璟吃得正起勁,聞言也沒多想,很自然的說道:“那這件事你來操辦吧。”
任婉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