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成元年年關之前,作為今歲新繼位的帝王,李嗣源忙著在全國境內算民,好詳細了解大唐如今的國力,為來年施政提供依據,而江南吳國也在忙著評點這一年的形勢。
過去這一年,吳國可算豐收之年,境內並無大事,雖說天下怎麽都算不上太平,好在戰事並不在境內,中原越亂,吳國便越是歡喜,國力對比從來都是此消彼長。
再者,每逢中原戰亂,就會有許多士族、百姓、匠人湧入平靜的吳國,這對吳國來說實在是天大的好事。
大爭之世,經濟與軍隊乃是衡量一國實力最重要的兩個標準,在這兩點上,吳國自認為已然不讓中:豬:豬:島:小說 3w.o原太多——若是不將蜀地算作中原一部分的話。在經濟上,江南富庶,早就可比中原,論及軍隊實力,吳國的藩鎮並不如中原那般權重,中央禁軍是當之無愧的主力,且前些年與吳越屢有交戰,算得上常戰之師。
李嗣源起兵中原時,吳國朝堂便有人諫言北上,若非李嗣源攻克洛陽委實過快,一旦李嗣源與莊宗陷入鏖戰,形勢如何,尚未可知。吳國已多年無大戰,這些年韜光養晦,實力早已積攢得夠了。江南畢竟繁華煙塵之地,若此時再不圖進取,他日為安樂腐蝕心智,只怕日後再無進取中原的雄心。
唯一的難處在於,如今大丞相徐溫身體不是太好。
大丞相之職,天下隻此一家。
在吳國,朝野皆知,徐溫有替楊溥而代之的心思,化楊家天下為徐家天下,此事未成,徐溫無意妄動兵革。這恐怕才是吳國這些年沒有參與到中原爭霸的根本原因。
大丞相徐溫正在與府中幕僚議事。
他面前的兩人與他相對而坐,雖有恭敬之態,無諂媚之色,舉止自然,並無拘束,可見是徐溫的心腹。此兩人,左邊的較為肥胖,顯得很是富態,此人名為駱知詳,掌管吳國財政;另一人乃文士模樣,蓄須,顯得弱不禁風,但卻目光銳利,精氣神很足,乃是嚴可求,是徐溫帳下第一謀士。
駱知詳先說話,跟徐溫詳細說明了吳國今歲的財賦情況,徐溫聽得連連點頭,顯然很是滿意。最後駱知詳道:“民不加賦而國用有余,如今朝廷財賦歲歲盈余甚多,各大糧倉也都積粟成山,蒙丞相興農興商,各地良田歲增萬頃,商貿繁榮,加之中原流民不斷湧入,我大吳國戶丁日益增加,如今已是國富民強!”
徐溫面帶微笑,“國富民強,此乃老夫畢生心願,能使吳國有今日之象,總算沒有謬居相位。”
嚴可求見縫插針,先是賀喜了徐溫一番,然後目光一轉,道:“國富民強,此正大展宏圖之時。丞相,天下局勢瞬息萬變,如今我吳國蓄力已足,當圖進取,北進中原,問鼎天下!”
嚴可求這話說得突兀,徐溫呵呵一笑,並不作正面回答,而是道:“天下形勢如何?問鼎天下又當如何?”
嚴可求肅然拱手,他心中早有謀劃,此時以極為認真的神情道:“吳國若要問鼎天下,有上中下三策可選。”
論權謀機變,駱知詳自知絕非嚴可求對手,此時聽嚴可求似有錦繡韜略要說,趕緊凝神細聽。
“哦?你且說來。”徐溫道。
“下策唯八字,韜光養晦,靜待時機。”嚴可求娓娓道來,他這開口的八字,可謂是吳國目前的策略,他接著道:“多年以來,且不說中原風雲變幻,天下局勢也是錯綜複雜,之前吳國之所以未嘗輕舉妄動,乃是順應時局之需。亂世之爭,當以強國為首要,不如此,不能夠與天下諸侯相爭。如今吳國國勢已強,若能得天下再亂如僖宗時,便有可能動若雷霆,一錘定音。”
徐溫只是微微頷首,並不說話,下策麽,自然有諸多不足。要坐觀時機到來,和等著天上掉餡餅有何區別?
“中策如何?”駱知詳見徐溫興致缺缺,便追問一句。
“中策亦八字:先定江南,再圖中原。”嚴可求道,“江南諸侯,有江南東道、江南西道、嶺南道,若能求得江南歸於一家,則複東晉之盛,加之淮泗在握,與中原劃江對峙,而後勵精圖治,要進軍中原不難。”
江南東道,說的是兩浙周邊,吳越、閩;江南西道,說的是湖南周邊,馬楚之地;嶺南道,說的是兩廣周邊,劉漢之地;這些諸侯把持一方,各有實力,其中以吳越最強,但較起真來,都是小諸侯罷了,與吳國不能相比。
嚴可求的這個中策在駱知詳看來已屬良策,當今天下,中原王朝仍舊強勢,吳國要與其爭鋒,先平定江南,而後聚集江南之力,與中原決戰,絕定天下歸屬,可算正道。
這個中策在駱知詳看來,已當得上上之策了,卻不知對方心中的上策是什麽,遂再問之。
“上策同樣八字:天下大爭,大爭天下。”嚴可求說完這句話,不再繼續往下說,而是看著徐溫,等他發話。
駱知詳見嚴可求沒打算繼續解說,暗自思忖,卻不得其意。上策這八個字,委實太過迷離了些。
徐溫耷拉著眼簾,不溫不火道:“下策穩妥,中策萬全,上策凶險。”
聽到徐溫的評價,嚴可求這才接著說道:“下策固然穩妥,卻有坐失時機之嫌,倘若天下不複大亂,時機不複再來,如之奈何?且天下事爭之則有,不爭則無,仆愚鈍,未聞有守株待兔而能成大事者。”
駱知詳想想也覺得有理,下策在他看來只能自保,要想圖謀更大,則是萬萬不行的。
嚴可求繼續道:“中策的確萬全,然則自謀萬全,同樣使敵得萬全。江南地域廣闊,諸侯林立,平之非得數年之功,穩定亦得數年之功,如是十年之後,中原只怕已日新月異,又成猛虎。”
“仆聞李嗣源者,智勇雙全之士,加之性情寬厚,素來得人,且其成為中原之主以來,恩威並施,儼然已得民心,假以時日,只怕中原牢不可破。仆又聞李從璟者,精明奮發之輩,不僅長於軍略,兼知民政,更有甚者,此人勇猛好進,如世之猛虎,有一往無前之氣。”
“此父子,一穩一進,一守一攻,相得益彰,不可不察。若吳國予其十年光陰,仆恐怕中原將複元和、會昌之象。屆時,江南欲圖中原,難如登天!”
所謂“元和、會昌之象”,說的是唐憲宗元和中興,與唐武宗會昌中興,這是安史之亂後,在天下藩鎮林立的局面下,唐室少有的兩次中興之世。
除此二者外,還有唐宣宗的宣宗之治,也堪稱唐室中興,不過嚴可求沒說。
嚴可求話說到這個份上,很顯然是主張上策了,徐溫問他:“上策優在何處?”
“自古以來,得中原者得天下!”嚴可求語調昂揚,“坐北而面南,有俯瞰江南之實,揮師南下乃是順勢,兵勢天成!若能再得蜀地,扼長江上遊,便能順流而下,直搗江南腹心。況且蜀地富庶,蜀地資財,足以承當滅國之戰耗費,而江南欲防蜀地,隻得扼守荊襄,一旦荊襄失手,則江南再無險阻可禦上遊之師!”
“先前李亞子滅蜀,如今蜀地卻為孟知祥所據,其人頗有異志,不遵號令,而李嗣源一時莫能奈何;荊南高季興,貪鄙之輩,為人只顧私利而常欺君罔上,現今割據荊南,而李嗣源不能製。當此之時,乃天賜良機於吳國,若能聯合蜀地、荊南,使蜀反唐,使荊南歸附,則絕中原南下之途。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若使中原得蜀地,據荊襄,則吳國危矣!”
“一旦中原失蜀地、丟荊襄,日後若想再圖吳國,只能經由淮泗。淮泗素為險途,吳國只需經營鍾離、壽春、山陽、盱眙四鎮,則在淮西有鍾離扼渦口、壽春扼潁口,在淮東有山陽、盱眙控泗水,則中原便縱有雄師百萬,只能望河而歎!”
這番話讓駱知詳目瞪口呆,佩服之極,他轉顧徐溫,見徐溫也是一臉正色,顯然這些話也說到徐溫心坎裡去了。
嚴可求話還未說完,只聽他繼續道:“吳國要禦敵,不可失蜀地,不可無荊襄,亦不可無淮泗,蜀地保荊襄,荊襄固淮泗,缺一不可。而吳國要進取中原,西出荊襄,可直取兩都,東出彭城,可席卷山東,中原坦途千裡,便可任意馳騁!”
“故而,天下大爭,就要大爭於天下,行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亂世爭雄,無不攻之守,無不進之安!而今之荊襄,就如秦之函谷,秦出河西,方能大爭天下,吳出荊襄、淮泗,方能問鼎中原!”
“當今之際,我大吳國富軍強,此正用武之時,當厲兵秣馬,邦交攻伐。仆聞,劍久不用則失其銳,心久不勵則失其堅,久在安樂失大志,久溺繁華失雄心!江南雖好,終究一隅之地,吳國雖富,不過偏安之局,大爭之世,爭則強,不爭則亡。丞相,吳國當渡江,當北伐!”
說罷,嚴可求目光炯炯看著徐溫,等他回話。
徐溫收斂心神,閉幕沉思。
自先王楊行密以十三壯士起兵,數年間橫掃淮南,拜節度使以來,吳國基業一日日壯大,到如今坐擁江淮,成為當世除中原外最大諸侯,可謂雄極一時。天下自黃巢後大亂,藩鎮間攻伐頻頻,諸侯混戰不休,烽火一日不曾停歇。
亂世當道,自正英雄用武之時。試問天下諸侯,在未於繁華享樂中墮落時,誰不曾想成就千古霸業?
徐溫沉吟良久,終於睜開眼,問嚴可求:“若吳國欲大爭天下,計將安出?”
“遠交近攻,北交南攻。”嚴可求雙目奕奕,“助孟知祥,收高季興,取馬楚之地,交好吳越、嶺南。”
房中已經無人,駱知詳與嚴可求早已退下,徐溫卻仍在沉思。
對嚴可求的“助蜀地,收荊南,奪楚地,交好其他諸侯”的策略,徐溫並未給出明確答覆,看得出來,嚴可求走得時候很不甘心,又有些失落。
徐溫無奈一笑,嚴可求固然不甘心、固然失落,他何嘗不是?
嚴可求大爭天下的策略,從謀士角度來講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吳國要謀求更大的功業,的確應當投身天下大爭的洪流,緊鑼密鼓謀劃、行動,而不該偏安一隅,如今的吳國,也的確有實力更進一步。然而謀士畢竟不是帝王,帝王處事,又豈能隻站在謀士的角度?
自己的經有多難念,唯有徐溫自己知曉。
吳王是楊溥,不是他徐溫。
雖說楊溥不過一介傀儡,並無實權,充其量只是一個擺設,然而楊溥的作用並未發揮完全。
梁晉爭霸時,吳國無動作,李嗣源舉事時,吳國仍無動作,不是吳國沒有實力——縱然吳國無力逐鹿中原,收拾周邊幾個小諸侯還是輕而易舉之事——也不是東邊的那個“鹽幫幫主”吳越王錢繆老是不消停,追根揭底,吳國這些年對外的安定,是因為內部的爭鬥。
這個爭鬥的核心在於,徐溫何時取楊溥而代之。
做權臣是一回事,篡位是另一回事,這需要一個過程——需要天下對徐家的認同度,大於對楊家的認同度。
徐溫覺得自己像是曹操,不僅因為都是大丞相。
吳國不比中原,中原說亂就亂,那李嗣源昨日為臣,今日就為君,也沒見中原藩鎮群起而攻之。吳國不行,徐溫不能如此行事。
這些年來,吳國安定,中原衣冠南渡,使得吳國在文道昌盛的同時,士子的力量也是極大。士子麽,就是一群讀書讀傻了的家夥,重君臣之道,在乎名正言順。
所以徐溫要等。
不過也不用等太久了,今日聽了嚴可求一番話,徐溫自知也不能等太久。
然而還有一個問題。
徐溫不想當吳王。
他想做皇帝。
這就有些麻煩,他需要先讓楊溥稱帝,然後再讓楊溥禪位。
徐溫打定主意,得加緊籌備,讓楊溥稱帝,這件事已經刻不容緩。
他即位為皇帝之時,就是吳國大行征伐之際。徐溫想到。等到那時,吳國君臣所立功勳,都是徐家的,再也不用擔心他們立了功,受了賞賜,卻感恩於楊家,而成為自己即位的阻力。
不過,襄助孟知祥叛唐,想辦法使高季興歸附,這兩件事卻是能做的,也必須得做。
問題是讓誰去做?
還是讓徐知誥去做的好。
想到這裡,徐溫歎了口氣。自己那些親生兒子都非大才,唯獨這個養子,卻是人中龍鳳。長子徐知訓還有兩分能耐,可惜死得太早。其他兒子,也唯有徐知詢不錯,可惜起步太晚,現在難比徐知誥。不過在徐溫看來,徐知詢只要多加歷練,未必不能擔當大任。
總不能,自己好不容易稱帝,之後真要傳位給徐知誥吧?
深夜,徐知誥在書房會客,會的是宋齊丘。
大冷的天,兩人都是錦帽貂裘,圍爐而坐。
然而怪異的是,爐中無火,只有許多炭灰。
燭火搖曳,使得這一幕平添幾分可怖。
徐知誥身子粗壯,坐在那裡顯得大馬金刀又不失儒雅,沒有因為天冷而顯得畏畏縮縮,宋齊丘就要差些,大氅把身子包裹的像個粽子,看其神態,幾與蠶蛹無異,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張臉與一隻手。
“今日丞相在府中見了嚴駱。”宋齊丘道。
他這話不是用嘴說的,是那手指蘸了炭灰,在案桌上書寫而就。
徐知誥眼巴巴看著字體在案桌上呈現,第一個念頭不是去思考這句話的深意,而是禁不住在心中讚歎:好字,好書法!
宋齊丘向來自負才名,見徐知誥一副敬佩模樣,很是自得,手下力道更重了一分,指走龍蛇間,一句話寫完,甚覺滿意,唯一不太舒坦的地方在於,手指有點痛。
徐知誥順著宋齊丘的字認過去,後面寫的是:“丞相問駱知詳財賦,而嚴可求進言吳國當大爭於天下,並出策北交南攻,取楚地,助蜀地獨立,使荊南歸附。”
徐知誥點點頭,不知是讚同嚴可求的意見,還是僅表示知曉了,他關注的不是嚴可求進獻了何策,而是徐溫如何評價。
宋齊丘哂然搖頭,徐知誥便已了解,徐溫對此未知可否。徐溫未表態,徐知誥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正正望著宋齊丘。
宋齊丘知曉這是徐知誥在問他,以他之見,徐溫會如何選擇。
宋齊丘淡然一笑,繼續在桌上寫道:“當務之急,在內不在外。”
徐知誥頷首了然,如此一來,他便也能確定他接下來該做什麽。
他是徐溫養子。
他只是徐溫養子。
他而今權傾朝堂,僅次於徐溫,都是拜徐溫所賜,而一旦徐溫有朝一日繼位為帝,將來,徐溫會傳位給誰?
權勢一旦在手,便無放下之說。
徐知誥擦去桌上宋齊丘的字,重新寫上三個字:“徐知詢。”
宋齊丘寫了六個字:“丞相身體有恙。”
徐知誥稍作沉吟,與宋齊丘相視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