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阿保機親率的中路軍主力,距離李紹城與契丹北路軍交戰之地,並沒有李從璟、李紹城等人預想的那麽遠。當契丹中路軍先鋒只有三十裡就將與李紹城遭遇時,耶律阿保機也只需要半日路程,就能追趕上那個萬人隊。
尋常局面,在明知後有援軍的情況下,萬人精騎的主將只要稍有些頭腦,面對不到三倍敵軍,即便不能取勝,至少也能堅持半日,等到援軍到來。
換言之,契丹先鋒與主力大軍,始終在一個能夠相互支援的安全距離上。
至於李紹城一日敗契丹北路軍三萬大軍,那太出人意料了些,出人意料得近乎沒有道理。
至少在耶律阿保機看來是這樣。
雖然古往今來,多的是規模遠超於此的勝敗,在更短的時間內分出結果。但耶律阿保機不能接受他的軍隊如此,或者說,他不能接受他的軍隊是這個結果中失敗的那一方。
所以當他聽聞這個消息之時,立即被震驚得大怒,隨即下令將北路軍主帥斬首,以正軍法。
“北路軍之敗,敗在輕敵。”待耶律阿保機怒意稍稍平息之後,韓延徽細聲寬慰道,“皇上勿憂,只要收斂驕狂之氣,大軍依然能高歌猛進。”
耶律阿保機不悅,“朕舍顯德府不顧,舍攻伐渤海國大局不顧,親率十萬精銳北上,就為對付李從璟那區區數萬幽州軍,還不夠重視,還是輕敵?”
韓延徽雙手疊放腹前,微微耷拉著眼簾,用爭鋒相對的口吻道:“皇上當真舍棄了顯德府、舍棄了攻伐渤海國的大局?”
此言乍看很矛盾,但耶律阿保機卻不說話了,瞪著韓延徽。
韓延徽對耶律阿保機鋒銳的眼神視若不見,繼續自顧自道:“皇上心中也知曉,自己並未全力對付李從璟、幽州軍,舍棄顯德府、舍棄攻伐渤海國的說辭,也言不盡實。”
耶律阿保機惱火道:“難道愛卿要朕調遣全部二十萬大軍,盡數北上,才是真正重視李從璟?”
“若是果真如此,只怕我軍敗得會更慘些。”韓延徽寸步不讓,冷冰冰的說道。滿朝文武,能用這種語氣跟耶律阿保機說話的人,屈指可數,而還能活得好好的人,恐怕只有韓延徽一人。
韓延徽認真看著耶律阿保機,嚴肅道:“其中緣由如何,皇上知道得比臣更加清楚。”
耶律阿保機臉部肌肉抽了抽,良久,緩緩說道:“愛卿說得不錯,事實的確如此。我中路軍十萬大軍北上,以泰山壓頂之勢,對付數萬幽州軍,連朕都自覺是殺雞用牛刀,而心生怠意,更何況是普通將士?恐怕都以為剿滅李從璟不過舉手之勞。驕兵必敗,亙古如是。在這種情況下,若朕果真以二十萬大軍北上,只會讓全軍以為勝券在握,更加松懈,如此便離失敗不遠了。”
“何況,幽州軍可謂精銳,李從璟可謂良帥,渤海軍更是今非昔比,如此精兵良將,處於絕境中而沒有自暴自棄,而是要逆勢而上,本就不可小覷。加之又逢大勝,可謂愈戰愈勇,當此之際,其爆發出來的力量,足以震撼人心。”韓延徽直言道,絲毫沒有給耶律阿保機留顏面的意思。
韓延徽的忠言逆耳,不僅沒有讓耶律阿保機惱怒,反而讓他臉色漸漸平靜了下來。能聽得進直諫,而且有臣子知道什麽時候該給他直諫,來點醒他,這已充分說明耶律阿保機不愧明主。
他沉吟少頃,目中露出追憶之色,緩緩道:“三年前,李從璟初克平州,攻佔營州,雖然聲勢不小,但朕並未將其放在眼中。天下大了去了,朕的對手也多了去了,一個藩鎮節度使,再蹦躂又能有多大力量?還不至於讓朕另眼相看。朕若是連這輩人都要處心積慮去對付,那朕還有什麽精力去治理偌大的契丹國、攻伐更大的天下?正因如此,以至於之後李從璟小動作不斷,在幽州韜光養晦,朕亦沒有多顧。及至攻打渤海國,而李從璟已隱約成勢,穩妥起見,朕這才令耶律欲隱率軍五萬,以衛南疆。在朕看來,盧龍雖然已頗有實力,但也僅夠自保而已,頂多能出兵營州、遼東,來聲援渤海國罷了。營州、遼東,也是重地,對大契丹國更有極大用處,但較之於渤海國,仍舊不能相提並論。”
“但讓朕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耶律欲隱竟然會敗給李從璟,而且還敗得那般快、那般慘烈,丟盡了我大契丹國的臉面不說,更讓朕的盤算落空!”耶律阿保機深呼了口氣,很是不快,“但時值攻打扶州的關鍵時刻,朕也無暇分兵。事已至此,朕便有心讓了營州、遼東給李從璟,左右滅渤海國之後反手之間能夠拿回來,此時讓李從璟拿去又何妨?就當穩定後方了。可沒想到,李從璟的野心實在太大,奪了營州、遼東仍舊不滿意,竟然還兵出渤海,直接插手我軍與渤海戰事,這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也未免太不將朕放在眼裡了些!他是有多大的心,才能做出這樣的事?!”
“朕奪遼東、克營州、收平州,偌大中原朝廷,不敢出動一兵一卒!朕起於微末,吞並草原,縱橫萬裡,視當年天可汗之契約如無物,堂堂大唐,不敢說一個不字!便是朕攻佔豐、勝之地,奪了唐朝馬場,睥睨長城,也不見李亞子遞出一份戰書!中原生民千千萬萬,中原豪傑燦若星辰,中原權貴數不勝數,可他們卻不敢對朕有半分不滿。他們在做什麽?那些所謂諸侯,自詡為一時人物的所謂豪傑,他們不過是在爭權奪利,你攻我伐,塗炭生靈罷了!面對我大契丹國,對我這個被他們呼之為‘夷’的外族,他們可曾有半分血性?你看那楊吳,據江南富庶之地,擁百萬能戰之兵,威震中國半壁江山,可那又如何?還不是要來對朕百般諂媚,要跟朕眉來眼去,寄希望於朕,來幫他們牽製中原王朝?”耶律阿保機信手一揮,冷哼一聲,“如此英雄,如此豪傑,朕不屑顧之耳!”
韓延徽歎息,拱手深深一禮,認真的說道:“誠如皇上所言,中原人物雖多,不過自相殘殺罷了,中原地大物博,不過用之於內鬥自耗罷了。而皇上有吞吐天下之志,心系蒼生,臣之所以為皇上之臣,原因就在於此啊!”
耶律阿保機繼續道:“與之相比,李從璟算什麽?區區一介節度使,管轄之境不過邊地八-九州,可用兵馬不過三五萬!若說他雄心壯志,渾水摸魚奪了營州、遼東也就罷了,但他有什麽底氣,竟敢離開轄境,僅率三萬之軍,就妄想與朕親率的二十萬大軍正面抗衡?你說說,這李從璟,他在想什麽,他腦子裡裝得是什麽!”
說到最後,耶律阿保機平複下來的心境再度支離破碎,雙眸也通紅起來,這說明這回他是真的在惱怒,
“天下失聲,而我獨鳴;群雄躊躇,而我獨進;諸侯廝鬥於內,而我獨戰於外”韓延徽沉吟良久,目光有些深沉,緩緩道:“這李從璟,心中似有不平之氣。”
“不平之氣不平之氣?”耶律阿保機冷笑一聲,“朕不管李從璟心中有什麽平與不平,但他這回硬要找死,朕一定會成全他!”說到這,緩和了語氣,耶律阿保機問韓延徽:“朕已知李從璟為心腹大患,遂親率十萬大軍至此與之戰,不料未有寸功,而北路軍先敗,此為不虞。輕敵之心,不可有之,往下如何,愛卿可有想法?”
與李從璟之前所料不同的是,耶律阿保機並未從一開始就給幽州軍設了局,要在渤海國致他於死地,而是“臨時起意”,這是耶律阿保機對他重視不夠的原因。 一個大國帝王,要重視一個節度使,更要將這種重視上升為不死不休的局面,這需要一個過程,一個漫長的過程。
對李從璟而言,這樣的局面無疑好接受一些。但就當下來說,在耶律阿保機已改變策略的情況下,局面上的好受,並不明顯。
說回眼下正事,韓延徽略微思索,道:“為支援、接應北路軍,皇上派遣了先鋒萬騎先行,既然我們得知了北路軍之敗,先鋒萬騎自然也早就知曉”他的話還未說完,先鋒軍的信使趕至,向耶律阿保機匯報了先鋒軍的行動。
韓延徽聞聽先鋒軍主動出擊,臉色驟變,寒聲道:“先鋒軍驟然出擊,必遭大敗!”
“速傳軍令,讓先鋒軍後撤,不得擅進與敵軍交戰!”耶律阿保機哪能不知先鋒軍輕敵冒進,會造成什麽後果?他剛與韓延徽談論透徹這中間的玄機,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想不到先鋒軍進得這麽快,竟然沒等他軍令!由此可見,契丹軍的驕橫、自大、輕敵,已經嚴重到了什麽程度!
韓延徽搖搖頭,歎道:“只怕此時先鋒軍已與敵軍遭遇,此時令其後撤,為時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