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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風月》第六章 罵郎中,嬌女入土
  “不行了!”

  聽到這三個字,江子愚本來就黑如李逵的臉更添一層陰蒙,眼睛瞪得大如銅鈴,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拳頭握成砂鍋,一拳頭打在牆上,簌簌地落下一些塵土來。董氏直接一個趔趄,幾乎倒了下去,被眼疾手快的江子愚扶住,緩過一口氣之後,捶著胸口,念叨著是不是做了什麽孽,早早已經奪走了一個,這個也落得今天這個樣子。

  “再聽見你說出來‘不行了’三字,我嘴給你撕爛嘍!”江俊山終於爆發,指著張學義就是一頓臭罵,“當初你爹給人瞧病,多少次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你個鱉孫學的是啥,看看摸摸就說不行了,今兒個不把腿給你打斷,老白子我就不姓江!”這邊說著,江俊山就去院子裡拿鐵鍬,嚇得張學義急忙往外跑。

  張學義再怎麽郎中身份,受人尊敬,也是個小輩,老輩人打罵不敢多說什麽,否則背上不尊老的惡名,這輩子的行醫生涯差不多就到頭了。從江家逃出來之後,他揩去額頭上的汗,驚魂甫定。在他看來,那女娃是真的大勢已去,生還的機會渺茫。江家男丁過於旺盛,好不容易又添女娃,轉眼就要失去,自然一時無法接受,方才的舉動倒也能夠理解。可惜,可惜。

  “他爹,別發瘋了。怪人家郎中啥事!”

  楊氏喊住幾斤癲狂的老伴兒,袖子沾了沾眼角的淚漬,說道,“孩兒他娘,別哭了,娃子抱起來”,又指了指江子愚,“鐵鍬拿著,都過來”,說完,三寸金蓮利索地走在前頭,出了大門,路過胡同,直直往東邊走。

  江子愚和董氏一下子沒了主意,你看我,我看你,又不約而同看向懷中的女兒。

  東邊除了幾戶人家,剩下的就是大片樹林,樹林中坐落著江家的墳園,葬著江家逝去的先人,當然還有或長或幼的子孫後輩。

  “娘!”江子愚夫婦又是默契地同時喊出來。

  “娘啥娘,都過來!”楊氏陰沉著臉,不給兩人留下質疑多慮的機會,幾乎是咆哮著吼了一聲。

  不少鄰裡聽到動靜也都出門觀看,當得知是江家么女快不行後,紛紛扼腕歎息,惋惜之後就紛紛離場,這種熱鬧是看不得的。

  平日裡,楊氏隻是一位個頭不高不低身材偏瘦且和藹近人的老太婆,含飴弄孫,靜養天年。當需要有人出來擔當掌事,而老頭子狂躁起來像頭撞了南牆都死不回頭的強驢時,她不得不褪去往日裡安詳的外衣,變得雷厲風行,甚至可以說殺伐果斷起來。

  站在老太爺和大老太太合葬的墳前,楊氏有些渾濁的眼睛中散發著明亮的光芒,幾滴淚珠已經悄無聲息地鑽入土壤,不知被哪棵野草吸收了去。她指了指身旁的一塊空地,說道:“就在這裡挖。”這次的聲音並不大,也沒有夾雜多少的情緒在裡面,但越是冷靜的指令,越像是無法違抗的命令。

  “娘,娃子還沒死!”江子愚終於說了出來。

  “隻要還有一口氣兒在,就不能這麽埋了!哪怕是真死了,至少也得弄個棺材!”受到自家男人的鼓舞,董氏也有些憤憤地說了出來。

  楊氏說道:“是你們閨女,那也是我孫女兒,郎中的意思你們也都聽見了,就是讓咱準備後事。今兒個咱就死馬當活馬醫,這法子以前救過我們老楊家一條命,就看今兒個老天爺和咱江家的列祖列宗顯不顯靈了!”

  聽了楊氏一番話,江子愚二話不說,往手心裡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揮動鐵鍬這就開挖,不一會兒就挖出長約三尺寬越兩尺的坑來。董氏按照楊氏的說法,把江雨晴脫了個精光,放在土坑裡,又在她身上掩了一層薄薄的濕土。

  江雨晴燒的通紅的臉蛋露在外面,呼吸細微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像是沉睡一般,臉上沒有絲毫苦痛的神色,細看之下,甚至可以捕捉到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入土為安。

  半條性命已經埋進土裡,醒來自然意味著渡劫成功皆大歡喜,醒不來隻能嗚呼哀哉伏惟尚饗。四個大人從清晨開始便未曾進食,滴水未沾,圍在江雨晴的四圍,焦急等待著。

  整片樹林鬱鬱蔥蔥,草木繁茂,群鳥齊鳴壯觀的緊,不時有清涼的微風吹過,拂過鼻尖的盡是青草和泥土的氣息。野花遍地開放,顏色各異,落得星星點點,蜂蝶流連追逐其間,真真應了“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酸不溜的說法……別說司空見慣的農家景色,哪怕是九天仙境蓬萊美景,對於沒心情的人來說,也沒有特別的存在價值和意義。

  直到日落西山,暮色沉沉,樹林中升起淡淡霧靄。

  直到希望破滅,迎來絕望,悲哀的氣味越發嗆人。

  性格狂躁的江俊山安靜的像是一座即將崩塌的山脈,此前還強勢介入主掌大局的楊氏再次成了往日裡有些佝僂的小老太婆,兩人互相攙扶著,一腳深一腳淺地離開了。心中裝滿類似“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般的決絕,背影卻都是淒淒慘慘戚戚。

  江子愚一聲長歎把一整天的憤懣都吐了出來,起身要去挖女兒出來,發現兩腿已經蹲的麻木沒有知覺,狠狠跺了幾腳之後,才走到土坑邊跪下,伸手要去抱,被董氏忽然的尖叫“啊,老天爺,你還我的閨女”嚇到了,怔了一怔,隨機又繼續撣去江雨晴身上的泥土。

  “哇……哇……”

  忽然一陣響亮的啼哭聲想起,又把江子愚嚇得一屁股蹲在地上。他又喜又氣,果然是娘倆兒,一個德行,喜歡一驚一乍,害人總也提心吊膽。

  江雨晴這次真哭了,伴隨著哭聲,淚水從眼角滑出,如汩汩的小泉,瞬間打濕了臉頰。

  作為病中人,她不過是做了個夢,重回前世,卻發現當初的一切都不複從前。青山綠水消失不見,禿山遙遙臭水橫流;藍天白雲成了奢望,灰霾紛飛,心肺憔悴;垃圾成山,食物有毒,疾病蔓延……一副末日景象,哪裡還有故人的身影?誰還顧得上愛恨情仇?她夢的真實,她身處其間,她想不通當初高度發達的工業社會怎麽就演變成了末日墳場。國不國,家不家,人不人……

  她哭,當然要哭,如果生活的世界變成那副景象,她完全有撕心裂肺嚎啕大哭的理由。

  隻是這一哭,夢就醒了。

  落日的余暉穿過樹葉灑在她的臉上,天空如一匹無邊際的藍絲綢,樹葉青翠欲滴,空氣甘甜令人陶醉……夢醒了,也就不哭了。

  把爹娘看真切之後,江雨晴如釋重負,總算回來了。

  看著自己被埋進土裡的身子,江雨晴真的很想問一句,父親大人,母上大人,你們這是打算把我種下去,等到秋天收獲一窩女兒?大地充盈著生機與活力,土壤救人的故事自古就有,挖坑治病同樣不足為奇,隻是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得以親身體驗,閻羅殿裡走上一圈,真的還就好了。先是冷水去燒,後是埋人治病,碰到的都是什麽事兒,這都哪兒跟哪兒。

  把坑填好,夫婦倆人抱著女兒趕緊回了家。

  江俊山和楊氏得知後,一開始都以為自家兒子是傷心過度傻掉了,直至看到孫女才興奮的紛紛抹淚。

  迷信的人,或者說有信仰的人,遇到好事,第一個想到的都會是所敬奉的神靈,上帝、阿拉、佛祖、狼神……一切都是他們的賜予,一切都是他們的饋贈。一如此時的江家,江雨晴能夠轉危為安,那必然就是老天爺王母娘娘和江家祖宗先人的護佑,是前世積下的福德。

  聽著爺奶爹娘四人在廳堂拜謝祖宗,在院子裡祭祀蒼天,江雨晴心中格外平靜,甚至暗暗欽羨,有個信仰多少有個心靈寄托,否則空落落的很是寂寞。

  “妹妹,妹妹。”

  不知道什麽時候,江野已經湊到床前,他知道妹妹生了重病,在街上聽不少大人說妹妹已經不行了,剛開始他不知道“不行了”是什麽意思,就扯著那些大人的衣裳問,大人們都說是妹妹睡著了,不知道啥時候才能醒來,但他不信,因為那些大人說話的時候,互相之間傳遞著異樣的顏色,雖然沒有什麽惡意,但妹妹一定不是睡著了。最後還是一個瘋婆子口齒不清地用唱戲的語調告訴她,不行了,就是要死了,要死了,就是不行了。

  哭了一陣兒,他就告訴自己,妹妹不會死,妹妹怎會死,要不現在怎麽會好好地在眼前,真死了就埋到墳裡了,當初他還去看過哥哥的墳頭,小小的,矮矮的,爬滿了一種叫做蒺藜的帶刺的藤蔓。

  看著年幼無知但對自己如此關切緊張的哥哥,江雨晴心裡暖和和的,當初“隻生一個好”的口號喊響了幾十年,作為獨生子女的她,從未享受過兄弟姐妹的溫馨。在她看來,中華民族延續幾千年,憑借的正是血緣關系,叔伯姑嫂姨舅侄甥……獨生子女政策持續推進,或許多少年後,你不得不面臨這樣的問題:兄弟為何物?叔伯是什麽?表哥表姐什麽意思?何為姨媽姑媽?……

  “哥哥,有個哥哥,真真是件美差!”

  江雨晴捉摸著,恐怕老爹老娘以後還會繼續生,她也可以過過當姐姐的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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