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客廳就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陳昊心裡有事，昨晚也睡不踏實，聽到動靜，頓時睜開了眼睛，好奇地豎起了耳朵。

　　“喂，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啊，待會見了我大哥，記得態度好點，聽見沒有?這回咱們可是去管人家借錢的，千萬別給我臭著一張臉。”

　　李玉芬念念叨叨，說個沒完沒了。

　　陳建華悶悶地“嗯”了一聲，就不再接茬。

　　李玉芬頓時不樂意了，聲音帶了一絲怒氣，“你看看，你又來了！你這臭脾氣不改改，活該當一輩子窮教書的！”

　　陳建華“哼”了一聲，沒好氣地道，“我樂意。”

　　李玉芬一聲冷笑，“喲呵，你老陳本事不大，脾氣倒是不小嘛！行啊，我打電話給我大哥，讓他待會不用出來了！吃頓飯還要好幾百呢，當我不心疼啊?”

　　陳建華被她掐住軟肋，難免英雄氣短，苦笑一聲，道，“這不是兩碼事嗎?怎麽又扯到一塊兒去了！”

　　“什麽兩碼事?上次給我媽過生日，要不是你說話沒輕沒重的，能把我大哥給惹惱了?”李玉芬憤憤不平地道。

　　“誰說話沒輕沒重了?我說的都是事實！照你大哥那個搞法，遲早要出事的，生意不能這麽做！”

　　陳建華脾氣強起來，說話也沒那麽客氣了。

　　“好大的口氣，敢情你比我大哥還會做生意了?那麽有本事，你還去求人家做什麽?”李玉芬嗤笑著道。

　　“我懶得跟你多講。”

　　陳建華悶悶地憋了一句，便即沒了動靜。

　　客廳寂然無聲。

　　沉默了會兒，李玉芬壓抑的哭泣聲低低地響起。

　　陳昊歎了口氣，從床鋪上爬了起來，推開門走了出去，陳建華和李玉芬聽到動靜，身形微微一頓，也沒理他。

　　陳建華大口大口地抽著煙，臉色說不出的難看。

　　陳昊輕輕搖了搖頭，默默地抽了兩張紙巾，遞給李玉芬，走到兩人對面坐下。

　　“爸，你年紀比我大，你應該比我清楚，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二元對立的。人活於世，很多時候，對錯並沒有那麽重要……”

　　陳昊頓了頓，雙眸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陳建華，認真地道，“這不是犬儒主義，這是生存的道理。”

　　陳建華猛地一震，張了張嘴，發現竟無言以對。

　　李玉芬這時候也平複了情緒，板著臉道，“虧你年紀都一大把了，我看你兒子都比你懂事！”

　　陳昊張嘴剛想說什麽。

　　陳建華擺了擺手，製止了他，有些頹喪，又有些寬慰地道，“不用說了，放心吧，你爸不是小孩子，這些東西我知道，去洗把臉吃飯吧。”

　　吃完早飯，陳昊獨自鑽進房間裡看書，陳建華和李玉芬不知道在忙活什麽。

　　轉眼，時候就不早了。

　　一家人換上體面的衣服，打了輛的士匆匆出門。

　　陳昊坐在副駕駛上，陳建華和李玉芬坐在後排，兩人都有心事，誰也沒有主動開腔，陳昊閑得無聊，就跟司機師傅有一搭沒一搭地瞎扯。

　　聊了一會兒，司機師傅便開始有些驚訝，說，“小兄弟是做什麽工作的?我看你這個見識很厲害嘛！一定是經常在外面跑的吧?”

　　陳昊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倒是李玉芬在後排聽到這話，“噗嗤”一笑，說，“他做什麽工作?還在讀書呢，明年就要高考了。”

　　“我地乖乖！”

　　司機師傅不由傻眼，詫異地道，“大姐，這是你兒子吧?在哪個學校念書啊?”

　　李玉芬“嗯”了一聲，臉上浮起一絲掩不住的自豪，“一中的。”

　　“啊喲，原來是一中的，難怪這麽了不起！”

　　司機師傅豎起大拇指，讚不絕口地道，“我家那小子也在念高中，我看他被你兒子賣了還要幫著數錢哩。”

　　“他啊，海裡胡天(注:愣頭青)的，哪有師傅你說的那麽厲害?”

　　沒有哪個母親不喜歡別人誇自己的兒子，李玉芬也不例外，一開始還裝著矜持，這時候臉上已經樂開了花。

　　“大姐，您甭謙虛，我開車這麽多年，別的不敢說，相人的眼光還是蠻準的。我敢給你打包票，你這兒子，以後指定有大出息！”

　　司機師傅抓著方向盤，一本正經地道。

　　陳昊越聽越不好意思，乾脆把目光投向窗外，假裝沒有聽見。

　　李玉芬和陳建華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笑容，想想陳昊這幾天的表現，也覺得兒子是真的有長進了，氣質都跟之前不同，心裡不由感到一陣欣慰。

　　新街口。

　　出租車緩緩停在一座兩百多米高的摩天大廈門口，陳昊一家人下了車，抬頭仰望著這座頗有傳奇色彩的高樓，心裡難免有些百感交集。

　　京華飯店。

　　曾經的華夏第一高樓，京華地標性建築，江南首家五星級酒店，擁有國內第一個高層旋轉餐廳……這麽多響亮的名頭匯集一身，李玉芬和陳建華難免有些緊張、局促。

　　陳昊倒是不怎麽在意，甚至還覺得這建築造型弱爆了，完全談不上設計感，簡直是在調戲他的眼球啊！

　　當然，跟若乾年那些令人歎為觀止的奇葩建築比，眼前這座“集裝箱”還是蠻可愛的啦……

　　走進挑高、寬敞的飯店大堂。

　　放眼所及，地面纖塵不染，巨大的水晶燈，懸掛於頭頂上方，處處透著莊重奢華的氣息。

　　一名身穿黑色製服的女服務員迎了上來。

　　“您好，請問有預約嗎?”

　　女服務員親切地開口，秀麗的臉龐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可那明亮的雙眸卻隱隱透著打量的意思。

　　做這行的，哪個不是煉就了一雙剔透玲瓏的火眼金睛?

　　女服務員目光一掃，當即就能斷定，眼前三人絕非什麽大富大貴的身份，知道沒有小費收入，服務熱情難免打了些折扣。

　　不至於表現得那麽明顯，該有的職業素養還是有的，否則京華飯店也不可能成為行業的楷模。

　　但是，要她伺候得人家賓至如歸、舒舒服服，那是絕不可能的了。

　　這些細節自然逃不過陳昊的眼睛，微微一笑，也不在意，知道這些工作人員混口飯吃也不容易。

　　“有的有的，蘭苑餐廳六號座，姓名‘李玉芬’，麻煩您看看。”

　　李玉芬神情拘謹地應道。

　　女服務員通過對講機跟前台確認無誤，微笑對李玉芬道，“麻煩這邊請。”

　　說完轉身，領著陳昊一家上了電梯。

　　“媽，一家人吃飯，何必訂這麽貴的餐廳?”

　　出了電梯，陳昊不解地問道，神態自然，絲毫也沒因為旁邊的女服務員，而感到不好意思。

　　唯大英雄能真本色。

　　真正自信的人，不會在意這些表面的東西。

　　倒是李玉芬聽到這話有些不好意思，訕笑地看了那女服務員一眼，責怪地瞪著陳昊，低聲道，“你大舅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訂其他餐廳能請得動他?”

　　陳昊有些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旁邊的陳建華“哼”了一聲，不滿地道，“我看陳昊說得沒錯，又不是外人，吃頓飯搞那麽多名堂，這是虛榮！”

　　“你給我少說兩句！”

　　李玉芬偷偷掐了陳建華一把，壓低聲音，惡狠狠地道，“你這老東西！還想不想借錢了?”

　　一句話，陳建華頓時沒了脾氣，臭著臉，不敢再吭聲。

　　在預先訂好的位置落座，等了好了會兒，李炳勝一家人才姍姍來遲。

　　剛走進蘭苑餐廳，李玉芬趕緊站起身來，衝他們揮手，小聲叫道，“大哥，這邊！”

　　當頭走來的李炳勝，一身西裝筆挺，身材略略有些發福，腆著個肚子，臉型方正，目光凌厲，手腕上的金表熠熠發光，十分顯眼。

　　妻子孟凱莉穿著時髦的女士西服，挽著李炳勝的手臂，纖手不時掩著領口，仿佛生怕別人看不到她的大鑽戒似地。

　　兒子李偉同跟在兩人身後，頭髮亂糟糟的，一副吊兒郎當愛搭不理的姿態，模樣倒是頗為俊朗，就是眼神不太和善，怎麽看都有股紈絝子弟的氣息。

　　“大舅，大舅媽，表哥。”陳昊站起身來，逐一問候道。

　　沒辦法，誰讓在場眾人，就數他年紀最小。

　　李炳勝“哦”了一聲，漫不經心地瞥了陳昊一眼，隨口問道，“好久沒看到你了……在哪裡工作啊?”

　　李玉芬面色頓時一僵，訕訕地道，“大哥，小昊還在念書呢，跟偉同一個學校。”

　　一旁的李偉同聽到這話，臉色便有些不太自然。

　　雖說都是一中的，不過他卻是繳了高額讚助費進去的，而且檔案也掛在其他學校，高考成績不納入一中升學率的，心裡難免覺得不太光彩。

　　“還在念書啊?”

　　李炳勝大咧咧地一擺手，看著陳昊，不以為然地道，“不是大舅說你，你看你爸，正經本科大學生，念了那麽多書，結果有什麽用?還沒有我這個初中生掙得多。”

　　陳昊心裡忍不住翻了個大白眼。

　　他記得剛上小學那會兒，李炳勝可不是這副論調。

　　那時他對李偉同的學習上心極了，三天兩頭讓陳建華上門給他那寶貝兒子補習功課不說，對陳昊一家也客氣得不得了。

　　後來，眼見李偉同在學習上，著實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便徹底死了這條心，轉而宣揚起那套所謂的“讀書無用論”。

　　自那以後，兩家就開始日漸疏遠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