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都之議尚未決,卻因“東宮迎駕事件”,東宮屬官除了一個金忠是靖難老臣得以幸免,其他所有人等盡皆進了詔獄。滿朝文武還沒醒過神兒來,都察院又有禦使上書彈劾解縉,說他回京辦差,私唔太子,無人臣之禮。永樂皇帝見了彈劾奏章勃然大怒,立即下詔,奪解縉官職,下詔獄,命紀綱嚴加審問。
紀綱可美壞了,東宮屬官全拿進來了,前當朝首輔也拿進來了,他很有存在感。當然,他本來也是保太子的,太子倒了道理上對他並不利,問題是太子太不待見他了,太子一派多是文臣,那些文臣也大多不待見他,盡管他是太子一派,卻一直受到太子黨的孤立和排濟,他漸漸開始覺得,如果等到太子正了大位,他的地位未必保得住。
紀綱不斷地對夏潯下手,試圖扳倒夏潯,固然是因為他天性如此,容不得夏潯這個老上司騎在他脖子上作威作福,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取夏潯而代之。
要知道太子身邊不乏文臣,欠缺的就是武將,武將一派在爭儲之議中,要麽投向了漢王,要麽保持了中立,太子最大的倚助就是輔國公,如果他能取夏潯而代之,皇上百年之後太子登位,才不能不重用他。
可惜,夏潯始終沒有扳倒,太子對他反而越來越疏遠,對自己的未來,他寄望於太子的希望越來越小。太子蓄養刺客,行刺輔國公的消息他已經秘密呈報皇帝了,皇帝居然隻下一道口諭給他:嚴密封鎖消息,但有一絲泄露,唯其是問!
這是什麽意思?
結合皇帝拿下東宮屬官、拿下解縉的舉動,皇帝的意圖漸漸明朗了,看來皇帝終究是寵愛漢王多一些,為了避免爭儲愈來愈烈,最終演變成兄弟相殘的人間慘劇,皇帝終於下了決心,而這決心,卻不是要趕漢王離京,而是要易立漢王為儲君。
皇上想廢太子,他想保也保不了,莫不如趁此多搞幾個人,先讓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更鞏固一些,尤其是輔國公楊旭,如果能把他咬進來最好,不管誰做儲君,這個人都注定了是他的敵人。
皇帝一旦易立漢王為皇儲,勢必就得為皇儲掃清一切障礙,心向朱高熾的人,都將是皇帝陛下的清理對象。輔國公站隊太明顯了,皇帝只要立了漢王,就算不整死輔國公,也得剪其羽翼,叫他不能再呼風喚雨,為廢太子張目。
紀綱認真揣摩了一番上意,決定從輔國公的好友解縉這兒下手,讓他多攀咬幾個人出來,尤其是夏潯。君不見皇上為了太子迎駕稍遲,就做出這麽大的動作,到時候就算子虛烏有的罪名,只要能為皇上所用,就足以治夏潯的罪了。
有鑒於此,紀綱自然未雨綢繆。詔獄裡面,紀悠南正率人審訊解縉,解縉是前內閣首輔,皇上雖下令抓他入獄,紀綱一時倒不敢對他用重刑,但是錦衣衛用刑,叫你痛苦難當,外表又看不出什麽傷痕的法子有的是,就不信撬不開解縉的大嘴巴。
與此同時,他又悄悄向漢王做出了許多友善的舉動。
“太子不用我?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漢王如今還沒爭到東宮之位,需要借助於我的地方很多,你不用我,他卻未必就不肯接納我。再說,我手中握著漢王刺客的證據呢,哈哈哈……”
想到得意處,紀綱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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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縉入獄,再次引起了朝野的轟動。
皇帝回京之後,一連串的動作電閃雷鳴,好象一套威力巨大、迅疾莫測的組合拳,打得滿朝文武昏頭轉向。這時候他們終於看明白了一點端倪。
彈劾解縉的奏章裡倒是沒有一言半語指斥太子的,可是說解縉私唔太子,無人臣之禮,太子現在也只是儲君啊,他擅自接見大臣,難道就不是無人臣之禮了麽?這個訊號太明顯了,皇帝若還想留儲君,就不會治解縉,既然拿下解縉,分明是要易儲君。
忠於漢王的官員和一些專打落水狗的騎牆派紛紛上書彈劾太子,忠於太子的官員則紛紛上書,陳辭懇切,力保太子。
這時候,太子派最得力的兩個人物,可謂太子左膀右臂的夏潯和解縉,其中解縉入了大獄,而夏潯呢?他卻在閉門養傷,不問世事,似乎對太子岌岌可危的地位視而不見。
內閣大學士楊榮親自登門拜訪,居然吃了閉門羹,楊家只出來一個二管事,很客氣地告訴他:“老爺創處潰爛,遵醫囑養傷,不見外客!”
楊榮在楊府門前默立良久,隨手找了一塊石子,在楊府的朱漆大門上刻下兩行大字:“願君子長松,慎勿作桃李!”
楊家大門緊閉,並未察覺,這字跡被人發現後引得許多路人觀看,直到第二天早上,楊家下人自角門出來上街采買,這才發現大門上的字跡,急忙拿了油漆塗掉,事情卻已傳遍九城。
不知多少人唏噓感歎,有人鄙薄輔國公臨危變節,有人羨慕他只要沒有削爵的大罪,盡可逍遙自在,不像那些官職在手的人,平素大權在握,風光無限,一旦被迫去職,立即就成了拔光了毛的鳳凰,還不如一隻土雞。
內閣大學士胡廣的書房,氣氛幽靜素雅。博古架上擺著幾個瓷器漆器、奇石古玩,雖無價值連城的寶物,卻自有一股脫俗之氣。胡廣站在牆邊,背負雙手,默默地看著牆上一副字畫。
那字傲讓相綴,瀟灑奔放,筆意縱橫,懸掛在牆上,一股豪邁不羈之氣便撲面而來,這正是當朝第一才子解縉的手筆。
解縉的書法師承危素、周伯琦兩位書法大家,又自成一格,既精於小楷,又擅長行草,一手書法用筆精妙,出人意料,誰能得他一副墨寶,都視如瑰寶般珍藏。
牆上這副字是解縉專門寫給胡廣的,胡廣表字光大,這首詩的題名就叫《答胡光大》:“去年雪中寄我辭,一讀一回心轉悲。結交誰似金蘭契,舉世紛紛桃李姿。我觀百歲須臾爾,人在乾坤猶釀器……”
胡廣一句一吟哦,將解縉的這首詩細細地念了兩遍,終是長長歎了口氣,伸手將它摘了下來。胡廣把詩作拿在手中,又不舍地看了看,俯首在卷上吹了吹,似乎那兒落了灰塵似的。胡廣將詩拿在手中又看半晌,終於毅然卷起,遞與夫人,黯然道:“拿去,燒了!”
胡夫人吃驚地道:“老爺,這……這可是解大學士贈與你的呀。”
胡廣沉聲道:“原先它是為夫珍愛的一幅墨寶,如今卻是惹禍的禍根!燒了他!”
胡夫人見丈夫聲色俱厲,不敢再言,隻得默默接過卷軸。
胡廣道:“大紳狂放不羈,貽人把柄,如今已入了詔獄。詔獄,那是好相與麽,進去的人,九死一生!如今執掌錦衣衛的是紀綱,這兩個人一向不和,大紳落到紀綱手上,嚴刑之下,還不知禁不禁得住。如果他胡言亂語拖人下水,那就禍事登門了。”
胡夫人這才知道情形如此嚴重,不禁憂心忡忡地道:“解學士的事竟這般嚴重麽?這……咱們家跟解家可是親家呀,老爺會不會受了牽連?”
胡廣歎道:“世事難以預料,我們只能盡量防患於未然。夫人,你去女兒閨房,把解家的聘書取來,我要往解家走一趟!”
胡夫人驚訝地道:“這……,老爺要悔婚麽?”
胡廣把眼一瞪,喝道:“休得多言,快去!”
胡夫人一向怕他,不敢再說,持了書軸,便走出書房。胡廣在書案後坐了,捧一杯溫茶,閉著雙眼默默思想,也不知在核計些什麽,過了一陣兒,門扉“咣當”一聲左右分開,一個雙髻少女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開口便道:“爹爹,你要悔婚麽?”
這位少女年方十五, 廣額潔淨,秀目慧黠,雖隻中人之姿,卻有一股書卷之氣,叫人不敢等閑視之,正是胡廣的愛女胡葉璃。此刻只見她兩頰緋紅,似乎氣的不輕。
胡廣慢慢睜開眼睛,看看眼前這少女,眉頭微微蹙起,叱道:“葉璃,你一個大家閨秀,怎麽如此不懂規矩,瞧你這風風火火的樣子,禮儀嬤嬤都是怎麽教你的?”
胡小姐大聲道:“嬤嬤教我,女子貞潔,從一而終!女貞男忠,女兒貞於丈夫,正如父親忠於皇上,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如今解家落難,爹爹便想悔婚了麽?父親有命,女兒本該遵從,可這失節事大,女兒不敢答應!”
胡廣喝道:“胡鬧!失什麽節,你還沒沒嫁到解家去呢。女兒,你可知道,那解縉如今已經被抓進詔獄了,他的兒子解禎亮業已被流放遼東。難道你要跟著他去那塞北遼東苦寒之地受苦不成?”
胡小姐義正辭嚴地道:“婚約既定,女兒就是解家的人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裡由得女兒選擇?爹爹你與解伯父生同裡、長同學、仕同官,彼此最是要好,如今見解家敗落便思悔婚,就不怕天下人恥笑你為趨炎附勢之徒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