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往門口穩穩一站,一雙含威不露的眼睛便對上了紀綱的雙眸。
四目相對的刹那,兩個人的表情似乎一下子都凝固了,許久許久,兩個人誰都沒動一下,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動一下。
一陣風吹過,吹得夏潯的袍袂如水一般輕輕律動起來,紀綱的衣帶也是飄飛了又落,落下來又飄,兩個人還是一動不動。
夏潯臉上掛著慵懶和煦的笑容,看不出深蓄的威脅,就保持著那份恬淡輕松的笑意,注視著紀綱。紀綱神色平靜如水,非常的平靜,可是他眼角淺淺的皺紋,卻在不引人注目中,微微的、急劇的抽搐著。
兩個人就這麽對峙著,一動不動,旁邊所有人卻似乎都感覺到了他們越升越高的氣場,不但周圍的人一下子變得悄無聲息,似乎連那駿馬都有所感應,一個個低下了頭,連鼻息都變得輕微起來,那個被於堅摑了一掌的孩子抽泣著爬起來,擦擦眼淚,也被雙方這種無形的交鋒,懾得屏住了哭泣。
“不能低頭!絕不能低頭!堅決絕不能低頭!”
一個野獸般的聲音在紀綱心裡咆哮,到後來那聲音越來越洪亮,振聾發聵,直撼三寸靈台!
然後,紀綱翻身下馬,上前三步,向夏潯抱拳揖了下去:“下官……紀綱,見過國公!”
這句話說罷,紀綱的心都要滴血了,他不想低頭,他不想再活在夏潯的陰影下,他早就跟夏潯撕破了臉,他完全沒有必要……
可是鬼使神差的,他還是下了馬,規規矩矩的行了禮,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是心底裡始終對夏潯存著難言的敬畏,還是不想失了官場禮數,叫夏潯有把柄可抓。
夏潯笑了,微笑道:“原來是老紀啊,你來,也是來喝薛兄喜酒的麽?”說著,他的眸光飛快地從八大金剛臉上掃過。
紀綱都下了馬,那些人哪裡還敢端坐在馬上,被夏潯這目光一掃,他們就像被針扎了一下,機靈靈一顫,一齊翻身下馬,向夏潯長揖一禮:“見過國公!”
紀綱有些尷尬,他不情願這樣一直被夏潯的氣勢壓著說話,忍不住道:“國公,那位羽純姑娘,下官也很喜歡,羽純姑娘已經許了人麽?下官倒不知道,呵呵,下官今日來,本來也是要接羽純姑娘過門兒的。”
“哦?”
夏潯眉頭一皺,扭頭問薛祿:“薛兄,這是怎麽回事?難道要一女二嫁不成?”
薛祿大聲道:“自然不可能,國公!羽純姑娘親口答應願意做我薛祿的女人,陪伴我一生一世的!”
夏潯笑道:“那就不好辦了,你們各執一辭,若是本國公不曾看見,那就由得你們去爭執,既然看見了,本國公與你們兩人又俱有淵源,哪能坐視你們兩位國之棟梁起了嫌隙。是不是請那位羽純姑娘出來,親口說個清楚。強扭的瓜兒不甜嘛,羽純姑娘若喜歡了誰,那就讓她隨誰去,薛僉事、紀大人,你們二位說,我這和事佬做得可還公平麽?”
薛祿大聲道:“下官悉遵國公吩咐!”
夏潯的目光定在紀綱身上,含笑道:“老紀啊,你怎麽說?”
紀綱咬了咬牙,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紀某,也遵從國公之意!”
“好!”
夏潯笑吟吟地轉身,說道:“還不去請羽純姑娘出來?”
不一會兒,觀中幾位道長陪著董羽純姍姍行了出來,向夏潯盈盈一拜,嬌聲道:“民女見過國公!”
夏潯笑道:“羽純姑娘,傾慕你的好男兒很多啊,你看,薛大人、紀大人,這都是當朝二品,位高權重的大臣,卻都為你一個女子神魂顛倒呢。”
董羽純聽了似乎有些靦腆,眸波一轉,在薛祿和紀綱身上一轉兒,便對夏潯含羞道:“國公爺取笑了。”
紀綱這才瞧見自己要納的那小妾容色,牡丹纏枝紋的藍色褙子,配一條月華裙,身材高挑,修長婀娜,光可鑒人的青絲隻簪一枝碧玉簪子,綽約輕盈恍如姑射仙人。五官嫵媚自不待言,那肌膚尤其生得好,水一樣細嫩。
眼見她這等風情,紀綱不期然便想起了魚玄機的那兩句詩:“冰銷遠澗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果然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
夏潯咳了一聲,一本正經地道:“絕非說笑,你沒看見兩位大人都抬了轎子來接你過門兒麽?”
薛祿那轎子已經碎得不成樣子,夏潯好象沒有看見,一語說罷,便對董羽純道:“聽說姑娘父母雙亡,由這觀中主持好心收留,寄居於此。你這終身,說不得隻好自己作主,你告訴本國公,你願意跟了哪位大人,本國公近日清閑的很,便做了你的月老和這兩位大人的和事佬吧,呵呵……”
董羽純瞟了眼紀綱,對夏潯盈盈拜了下去:“國公爺,奴家傾慕薛將軍的英勇,感於薛將軍的赤誠,願以終身,侍奉將軍!”
夏潯朗聲大笑:“哈哈哈,好!”
“紀綱!”
夏潯的笑聲戛然而止,突然大聲直呼紀綱名姓,紀綱正心神飄忽著,陡聽他叫,下意識地便答道:“下官在!”這一聲出口,八大金剛的神色更加沮喪。
夏潯道:“羽純姑娘的話你聽到了?君子有之美,不之惡,小人反是!既然人家兩情相悅,你又何必做這惡人呢,來來來,與本國公一起,祝福這對新人吧!”
紀綱心中恨到了極點,可他若是一開始就與夏潯翻臉,那也就翻臉了,積威之下,既已連讓兩步,再讓他公開跟自己的老上司、國公爺衝突,他就沒有這個勇氣了,而且他也清楚,既然夏潯出現在這兒,既然夏潯有心插手此事,他就不可能動武,把人強行搶走,今天這個跟頭,已經是栽定了!
紀綱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向薛祿和董羽純拱一拱手,強笑道:“哈哈,既然如此,紀某這裡,就恭祝你二人,舉案齊眉、白、頭、偕、老了!”
紀綱咬牙切齒的說完,又低著頭向夏潯一抱拳:“國公爺,下官告辭!”
“慢著!”
夏潯突然喚住了他,仿佛才看見似的,驚訝地看著地上那具千瘡百孔、破破爛爛,隱約還能看出一點轎形的器物,問道:“這轎子……是怎麽回事兒?”
薛府小廝可算逮著機會了,連忙撲前幾步,往夏潯面前一跪,哭訴道:“國公爺、老爺,小人奉命引了這轎子來,誰知道剛到門口,就被這些惡人攔住,他們不由分說,便動手砸爛了咱家的轎子,老爺,小人可不是不想護著,可我打不過他們……”
那小廝一邊說,一邊又抹起了眼淚,還揚起被打腫的半邊臉給夏潯和薛祿看。
夏潯蹙眉看向紀綱,紀綱怪笑一聲道:“哈哈,誤會!純屬誤會!下官那手下不明就裡,聽說有人要與我爭納美人兒,一時激忿,就動了手,下官也是阻攔不及……”
夏潯恍然笑道:“我就說呢,老紀當年為陛下牽馬墜鐙,就因為做事小心,知進退、有分寸,這才提拔起來,撥到本國公帳下聽用,在本國公帳下時,那也是為人謹慎,不躁不驕,如今執掌了錦衣衛,成為天子近衛,更加的應該修身自省才是,怎麽可能這般跋扈。”
他的臉色忽地一沉,又問:“是誰動的手?”
紀綱手下幾個動過手的侍衛,你瞧瞧我,我瞧瞧他,又一齊瞧瞧紀綱,見紀綱面無表情地站著,便遲疑著走出來,站到夏潯面前,那小廝抹著眼淚一指被老噴扇得豬頭一般的於堅,喊道:“還有他,他砸得最凶,他還打我!”
這一來於堅也不好再躲,隻得訕訕地站了出來。
夏潯沉著臉訓斥道:“你們是天子近衛,為朝廷執法,豈可仗勢欺人?這轎子是五軍都督府薛僉事家的,你們都敢砸,金陵城裡,還有人放在你們眼裡麽?你們這般胡作非為,傳揚出去,別人誰知道你是老幾,結果不是壞了紀綱的名聲麽?一群混帳東西!”
紀綱恨極,一股邪火兒又發在了自己人身上,吼道:“還不掌嘴,謝國公爺的教訓!”
於堅無奈,領著那幾個侍衛,往夏潯身前一跪,便劈嚦啪啦地打起了自己嘴巴。
“啪!啪!啪啪啪……”
清脆的嘴巴聲中,夏潯對紀綱滿面春風地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這手下把人家的轎子砸了,我瞧你這頂轎子,倒比那頂還要貴重些,不如就把這轎子做了賀禮,送與薛將軍吧,反正抬回去……也是閑著!”
紀綱氣極反笑,他無比怨毒地看了夏潯一眼,重重地一點頭:“一頂轎子而已,國公爺都開了口,有什麽使不得的?來啊,轎子留下,咱們走!”說罷向夏潯一抱拳,也顧不得上的傷還沒好利索了,走到馬前,自己扳鞍跨了上去,一撥馬頭,揚長而去。
八大金剛中剩下那些嘍羅跟著紀綱一哄而散,正跪在地上打自己嘴巴的於堅等人見了,連忙向夏潯磕個頭,慌慌張張地爬起來追上去,一個個摑得自己兩頰赤紅,跟一群猢猻似的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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