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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為王》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陽春白雪,下裡巴人
楚王章十一年(公元前478年),春。

 楚國的文化與中原相同,卻又有自己的特點,比如這月份,雖然用的是《周正》,但月歷的名稱卻別具一格:一月叫做“屈夕”,二月叫做“援夕”,三月叫做“荊屍”……

 這一年的屈夕,也就是春一月的正旦日這一天,按理來說,這種年頭節慶,街道上應該是分外冷清。然而郢都西市處,卻是人潮湧動,似乎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整個郢都的人都一傳十十傳百,紛紛往那邊趕。

 楚國的城市的格局,素來是東貴西賤,東廟西市。西邊是庶民居住的場所,市井之地,魚龍混雜,但這也是郢都最熱鬧,消息傳播最快的地方。

 當看熱鬧的楚人紛紛趕到時,卻見西市中心的石坊前,站著幾位黑衣的官吏,身後是一隊持矛戟的兵卒,背後的大石坊邊,還靠著一根粗壯的大木椽……

 見聚集的人差不多了,那黑衣官吏便一清嗓子,大聲說道:

 “二三子聽好了,誰人能將這根大木椽搬到西門,官府賞十塊金爰!看好了,這便是十金爰!”

 官吏讓旁邊的佐吏端上一個盤子,上面是十塊黃燦燦亮錚錚的郢瑗,他用手抓起來,再讓它們落到漆盤上好讓眾人看個分明,金爰相互撞擊發出當啷當啷的清脆悅耳聲,惹得圍觀眾人都紅了眼。

 金爰,是楚國的黃金鑄幣,“爰”為貨幣重量單位,一爰就是楚製的一斤(250克),可以換取十匹上好的布,或者一千枚蟻鼻錢,足夠一個中人之家一年之用了……

 十枚金爰,已經是西市賤民一輩子都掙不到的巨款!

 那木椽高兩丈,有人的小腿粗,不算太重,一個成年人使點氣力就能搬動。而西門距離西市,也就半裡地距離,看上去這個要求十分簡單,然而卻沒有人站出來,外圍更是有看熱鬧的哄笑不已,事有異必為妖,西市魚龍混雜,日常的坑蒙拐騙多了去,世上哪有這麽簡單就能拿到金子的事?莫不是這些官吏貴人正旦日裡沒事做,特地來消遣庶民的吧?

 市人越聚越多,紛紛議論,只是沒有一個人上前搬那根椽,石坊上的佐吏有些急了,但那官吏依然不動聲色,過了半刻後,他才再度拱手道:“二三子勿要有疑,吾乃左尹之吏高赦,今日之事,乃是奉左尹之命行事。”

 “左尹?莫非是白公?”

 言罷,人群一片哄哄嗡嗡的低聲議論,他們或許不太知道左尹是誰,卻知道白公勝,這可是楚國百余年來最能打的王孫,為楚國收復失地,還滅亡了可恨的吳國,在百姓中聲望很高。

 “白公的話就一定能信?”有些年長者持懷疑態度,楚國官府朝令夕改是常事,而那白公來上任左尹後,也是大半年時間沒有做任何事,和在東方的銳意進取截然不同。

 高赦又等了一會,又道:“這樣,倘若有人能將此木搬到西門,左尹將賜金五十!”

 五十金!眾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已經是可以讓人一夜暴富的數量了。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管心裡有多少疑惑,周圍人如何勸阻,一個雙手沾滿了油膩的屠狗者欣然上前,大聲應道:“讓吾來試試!”

 高赦點了點頭,讓他動手,卻見屠狗者一彎腰,粗長的木椽已經輕松上肩,然後便轉身朝人群走去,口中還嚷嚷著讓開道讓開道。

 眾人連忙讓出了一條通道,然後他們也緩緩跟在屠狗者和那些左尹府官吏後面,朝西門浩浩蕩蕩地走去,不為其他,就是為了看看左尹說話算不算數。

 這一下,不單是西市,整個郢都西城都被驚動了,街道兩側形成了厚厚的人牆,就看著那屠狗者漲紅了臉扛著木頭往西門而去,叫好聲,喝彩聲,不絕於耳。

 不知不覺,郢都西門已至,這裡已經有一批黑衣官吏等候著,城樓上更有一位高冠博帶的卿士,正是左尹王孫勝。

 眼看西門要到,屠狗者頓時加快了腳步,大步如飛,一跑到門洞下才停下來,將木椽“咚”的栽到地上,然後抱椽而立,喘著粗氣,盯著後面跟來的高赦看,那意思是:我已經搬到這裡了,這五十金,給是不給?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郢都眾人都屏息盯著高赦,而高赦看了一眼城頭的白公,白公朝他點了點頭,於是高赦當即讓人將一整個匣子的金爰,交給了屠狗者!

 一時間,屠狗者歡喜壞了,而周圍的郢都百姓也驚呆了,震撼的震撼,後悔的後悔。

 屠狗者也不急著走,先盤腿坐在地上,掀開木匣,一枚接一枚地數起金爰來,還不時放進入嘴裡咬一咬,放在眼光下看看成色,等全部數完後,立刻對著高赦下拜,要謝謝他。

 高赦連忙避開,指著城頭的白公道:“要謝便謝過白公!”

 “草民多謝白公!”屠狗者朝城頭下拜頓首。

 “這五十金是你自己掙來的,何謝之有?”

 白公勝一比手,讓他起身,目光掃向了西門內密密麻麻的百姓們,大聲宣布道:“二三子,吾乃白公王孫勝,在郢都任左尹,替大王與令尹總領國政。以往官府號令多有反覆,庶民國人不相肉食者,故而法令不能施行。從今日開始,官府說話一定算數,新法頒布施行也如今日之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令出必行,絕不欺騙!”

 “從今日起,楚國將陸續更易舊製,采用新法,有功便賞,有罪便罰,只要百姓勤於耕作,勇於征戰,一樣能擁有爵位,而只要是有才乾者,也可以從小吏做起,慢慢升遷,晉身朝堂!”

 “此言當真?”

 眾人已經從那五十金爰說給就給震驚中醒悟過來了,但對於白公勝所說的事情,依然如同雲裡夢裡。

 在楚國,貴人食粱肉,庶民賤如豬狗,有過不罰,有功不賞,公族王孫充斥朝堂,有識之士卻被排擠到外國,這才是常態啊……

 沒有想象中的歡呼和興奮,白公勝略有失望,看來在郢都,哪怕蟄伏半年養望,他也注定無法像在淮南一樣一呼百應了。但他也知道,變法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只希望今日高赦建言的“徙木立信”之計,能為接下來的變革開一個好頭吧……

 ……

 郢都西門的人潮漸漸散去,今日的事會以極其迅捷的速度傳遍都城,甚至是江漢,左尹白公的第一條政令便是如此的特立獨行,卻也讓人產生了他“言而有信”的印象。

 然而在人去街空的西門,卻依然有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停留,車內一位頭髮斑白的老者皺著眉,看著那根被放置在門旁的大木頭,陷入了沉思。

 “父親,你說白公的變法,能成麽?”同車的俊朗青年詢問道,他是老者的兒子。

 “白公此舉,是想要讓那些卑賤的庶民,窮士也擁有往上爬的權力,與公族封君平起平坐,競逐本來就不多的職位啊……”

 老者唉聲歎息,對於他而言,這是無法接受的事情,他對青年比喻道:“這就好比是你平日所彈奏的《陽春》《白雪》,和這西市俗人喜歡的《下裡》《巴人》之樂混雜在一起,如此一來,樂聲將變,曲調將亂……”

 《陽春》《白雪》,相傳是晉國樂官師曠所作,後來傳入楚國,深受上層貴族喜愛,但是整個朝野能彈奏好的寥寥無幾,這老者乃是楚國公女季羋的夫婿,樂尹鍾建,哪怕是他,也不敢自稱嫻熟。

 唯獨他的兒子鍾子期,卻是整個楚國數一數二的琴律高手,演奏起樂章來,仿佛真的能看到萬物知春,和風淡蕩之意,聽見凜然清潔,雪竹琳琅之音……

 鍾建如今以琴曲比喻楚國的不同階層決不能混雜,鍾子期想了想:“父親說的有道理。”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上下尊卑有序,天經地義,藿食者豈能與肉食者同列?如今君上年幼,令尹病臥,司馬和葉公在外,權柄落入白公勝手中,他這麽一胡鬧, 國家也要大亂啊!”

 鍾建作為公室裡資歷很老的長輩,也是保守派的代表,他憂心忡忡,便對兒子鍾子期說道:“子期,你今夜便與我去左尹府,拜會白公,力勸他停止變法!否則,必生大患!”

 ps:

 伯牙子期的原始出處是戰國的《列子》

 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

 伯牙遊於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於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鍾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歎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吾於何逃聲哉?”

 年代根本無法考證,只能說明二人生卒應早於列子之前,也就是春秋戰國之交。至於什麽樵夫之類,都是後人通過這兩段話腦補的,反正都是瞎編,誰編都一樣,所以在七月的小說裡,鍾子期就是鍾建和季羋的兒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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