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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為王》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王師北定中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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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月底的江南,鶯飛草長,吳城胥溪、五湖邊上楊柳垂垂,然而不論城內城外,已是一片大戰來臨前的肅殺。

 今年開春以來,吳國高舉扶持諸姬的大旗,與新興的趙國的魯宋泗上劍拔弩張,吳國半數大軍已悉數北調,據說夫差也打算在不久之後揮師親征……

 唯一還如往常般安靜的,只怕就剩下城中梅街楝樹弄,伍子胥所居小廬了。

 已經從相邦職位上卸任的伍子胥二月份完成邗溝的開鑿後,便被剝奪了一切職務,賦閑在家。他這會穿著一身楚式常服,坐在廳室裡,正在與好友被離投壺消遣時間。

 被離年近六旬,乃是伍子胥老交情,當年伍員帶著王孫勝流亡入吳,一度窮困潦倒,無奈之下只能吳市內跣足塗面,手執斑竹簫一管,吹曲乞食。

 當時在為吳國公子光尋找人才的被離正在做吳市小吏,他第一時間便發現了伍子胥異於常人之處,再三追問下得知其身份,這才把他引薦給公子光。

 可以這麽說,被離是伍員的舉主,他能做下助吳王闔閭破楚強吳的壯舉,多虧了被離在吳市裡慧眼識珠。

 不僅如此,被離看人也極準,楚國伯氏被滅族一案後,伯嚭來吳國投奔。伍子胥與伯嚭雖無私交,但是因為遭遇相似,同病相憐,就將他舉薦給吳王闔閭。當時陪宴在場的被離只看了一眼,就對伯嚭很不放心,認為此子舉止鷹視虎步,本性貪佞,不得志時還好,日後若掌握權力,必定會專功而擅殺,恐怕連日後連伍子胥鬥會受到牽累。

 當時伍子胥不以為然,卻沒有料到被離的話會在日後應驗,正是當年窮途末路的伯嚭,時過三十年後,真就為了寶物、權力、美人而在吳王面前大加諂媚,放勾踐歸山,甚至將伍子胥排擠出朝堂……

 所以好顏面的伍子胥一直以來都有些不敢去見被離,直到對她極為了解的被離自己找上門來邀他飲酒。飲酒怎麽能沒有賭注,於是二人投壺戲耍,被離精於此道,幾乎百發百中,然而伍員卻心不在焉,所投出的箭矢十投九空。

 “啪!”這不,

他又是一箭投歪,掉到了壺外面去了。

 “唉。”伍子胥歎了口氣,錘了錘老腿打算去撿箭,不料被離已經先站起來,拾起箭對他笑道:“子胥今日神思不屬,莫非是因為封回了申邑,你膝下無子女相伴,故而歎氣?”

 伍子胥嗤之以鼻:“伍員雖不才,豈是那種會因為小兒女不孝順就難過的人?”

 “的確不是。”被離繞了一圈,又回頭道:“不然的話,便是在為吳國舟師越海北伐之事而擔憂?”

 不必再問,從伍子胥皺起的眉來看,被離便知道自己說對了。

 原來,去年秋冬時,吳國和齊國便達成了一個“同盟”,旨在對抗漸有橫掃中原之勢的趙氏——到了今年開春,趙國正式建立,更是讓齊國忌憚不已。夫差也在陳恆說動下,準備大舉北上,與趙無恤對抗,做姬姓諸侯的救世主。

 在商量作戰方案時,齊國人提出了一條:趙國幾年前強佔了莒國琅琊,並在那裡建立了一支水師。琅琊阻斷東海,讓齊國、吳國的交通必須繞一個大圈子,若能擊敗琅琊水師,並奪回莒國,那齊國吳國便能順利會師,同時威脅魯國東鄙的安全,由此減輕齊國西部的壓力。

 夫差允之,因為吳國人濱海而居,對大海並不陌生,當年伐越時,吳國舟師就從海上進攻過外越地區,俘獲眾多。

 於是王孫駱被夫差點中,讓他帥舟師北上,與齊人約定好三月十二日會於琅琊海上。王孫駱其實並不是一個主戰派,他與伍子胥素有交情,在北伐還是滅越上,站在先滅越一邊。只是君命不可不從,王孫駱再不願,也只能硬著頭皮去打贏這一仗。

 故而被離以為,伍子胥這是在擔憂王孫駱的安危。

 他安慰道:“吳國舟師有大舟艅艎,更有三翼、艨艟百余,縱橫南方江河從沒遇到過敵手,就連擅長水戰的楚國人也被吾等打得節節敗退。王孫駱乃先君長孫,年少有為,執掌水師,七年前的伐越之役,他便帥船隊從海路深入越地。此次北上雖然有千裡之遙,但一路上海岸都由吳國控制,齊人也熟悉琅琊水文,兩國合一,戰勝趙國水師應當不難。畢竟趙無恤雖以陸兵之強聞名,在水上卻不見有多少戰績,如何在海上與齊、吳角力?”

 伍子胥苦笑道:“我擔心的不是王孫吃敗仗,我擔心的是王孫若勝,對吳國反倒不好。”

 被離大奇:“不憂敗而憂勝,子胥何意?”

 伍子胥道:“吳國與楚、越交戰時,舟師乃勝負的關鍵,但北上與趙國相爭,多了舟師不多,少了舟師不少,無論勝負,於全局都無足輕重,最終的決戰依舊要在陸地上展開。但王孫若敗,大王一定會對北方戰事心虛,到時候我再勸諫一番,或許能讓他幡然醒悟,先將後方的越國攻滅,如此一來,吳國雖然難以問鼎中原,卻可以雄霸南方,保有先王基業,世世代代延續下去。可若是王孫與齊人大勝……”

 說到這裡,伍子胥面色凝重,起身北望道:“若王孫大勝,只怕大王會更加驕傲,覺得北上爭霸可行,愈發堅定了與趙無恤決戰的念頭。到時候勾踐一定會在後方舉事,此乃趨其小喜,而近其大憂也,到時候,只怕吳國將有亡國之虞。”

 被離善於相人,對國事卻沒這麽敏感,伍子胥這麽一說,他才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急問道:“在子胥看來,吳國北上,當真毫無勝算?”

 “至多三成,不能再多。”伍子胥篤定地說道:“吳國國力不如趙,其一,吳雖有百萬之民,號稱十萬之兵,實際上卻僅相當於趙國四郡之地,雖然趙氏同樣年年征戰,財政困難得春耕後才敢征召出兵,但吳國更糟,大王連年修築宮室、運河,民生凋敝,人心思安。“

 ”其二,縱然邗溝修通,但就我所知,趙國也在濟水與泗水之間修了一條運河,其調兵南下比吳國調兵北上更快!其三,趙無恤之勢已成,魯、衛、鄒等猶如趙國郡縣,在別人家裡交戰,於吳軍不利,雖然他列為諸侯讓天子和諸姬戰栗,必有心存不滿者,但吳國也有楚、越這樣的心腹大患啊,若是在趙吳交戰正酣之際後方起火,吳國將不戰自敗!”

 說完理由後,伍子胥歎息道:“故而雖然對不起王孫駱,卻只能祈求他小敗一場,退回吳國,讓大王能清醒清醒了。”

 “原來如此。”被離聽後也冷汗直冒,或許,這就是智者老聃所謂的“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吧。

 然而未等二人就此事深入聊下去,卻聽到外面一陣歡騰,仿佛整個吳城都在慶賀什麽,一陣接一陣的“萬勝”“萬歲”傳入梅裡。

 伍子胥和被離對視一眼,連忙朝外走去,問從外面回來的舍人道:“發生了何事?”

 舍人不明所以,滿臉喜色地說道:“恭賀家主,吳國舟師於琅琊海上大敗趙人!”

 ……

 “水師北上旗開得勝,此乃大王之威,吳國之福!”

 “如此一來,趙無恤應當知曉吳軍的厲害,大王的無敵了!”

 “捷報傳回,吳城內外無不歡欣鼓舞,人人都精神勃發,希望隨大王北上建功立業!”

 “哈哈哈,此亦二三子之功也!”

 姑蘇之台上,但聞一片阿諛奉承之聲,夫差在伯嚭等人的逢迎下,喜不勝收,卻強自按捺喜悅道:“此次海上小勝只是開始。”

 是夜,夫差遂在姑蘇之台上大擺筵席,慶賀此役。與此同時,與”琅琊海戰”相關的情報還在不斷傳回來,細節慢慢在夫差案前鋪展開來。

 身材胖大的伯嚭極其勤快,他像個倡優一般跑出跑進,過了一會捧著一份捷報入內,恭賀道:“大王,大喜,大喜!”

 夫差晃著犀角杯笑問:“又有何喜?”

 伯嚭道:“原來,此戰齊人本來將敗,幸好王孫駱及時帥吳船趕到,才將趙人擊敗。事後陳子常千恩萬謝,正式代表其君其父,與王孫駱在船上簽訂盟約。他與王孫將繼續圍困琅琊,爭取早日讓莒國擺脫趙無恤控制,同時齊軍也將進攻魯國北鄙,齊國執政陳乞說,希望早日與大王會師泗上,到時候,齊國願奉大王為霸主!”

 “霸主……”夫差貪婪地舔了舔唇:“此話當真?”

 “白帛黑字,千真萬確!”伯嚭也收了陳恆不少好處,此刻處處為齊國說話。

 “齊國在齊桓公時曾經是霸國,故而其子孫素來驕傲,從不輕易服人,甚至對極盛時的晉國,也不假顏色,晉侯也不敢像驅使別國一樣使喚齊國。如今齊國願意奉大王為霸主,中原諸侯一定會緊隨其後!等到戰勝趙無恤後,連天子也將為大王的偉業欣喜,派卿士尊稱大王一聲‘伯父’,設壇致伯,五伯九侯,吳實征之!”

 “五伯九侯,吳實征之……”夫差為這景象迷醉了,心癢難耐,隻想立刻就揮師北上,會獵中原,與趙無恤爭奪這霸主之位,這才是大丈夫該做的事情,屈居於江南窮鄉僻壤,和越國人打來打去有什麽意義?

 至於齊國在“海上之盟”的另一條承諾,他就不太在意了。

 “此外,齊國還將獻上薑姓公女,為大王后宮添色……”

 “添色?”夫差不屑一顧,“世上最美的佳人,不就在寡人宮裡麽?”

 一高興,夫差甚至讓新寵妾鄭旦露面,跳了一曲美妙的舞曲,鄭旦如羽人下凡,旋舞間香汗淋漓,引起陣陣讚歎,看得伯嚭小眼睛都陷進肉裡去了。

 摟著鄭旦的肩膀,夫差自誇道:“王孫駱之父,吾兄太子波曾娶齊國公女為妻,號稱碩人,乃諸薑最美者也,然而我看她除了身姿高大外,與寡人愛妾比起來,可是差得遠了!”

 群臣唯唯稱諾,伯嚭也奉承道:“大王之貴族乃天上仙子,人間誰人還能比得上她?”

 這是實話,鄭旦無論容貌還是身姿,都比勾踐范蠡送給伯嚭那十多個美女強多了,她們加起來,也不若鄭旦一半好,但伯嚭縱然貪財好色,卻也知道,夫差的女人,不是他能染指的,只能壓下嫉意,說些讓夫差高興的話……

 卻是夫差懷裡,被誇得滿臉通紅的鄭旦突然笑道:“大王,其實還有比下妾更美的人兒。”

 這下輪到夫差愕然了,他有些不信地問道:“何人能勝過愛妃?”

 鄭旦垂首道:“下妾在鄭國時,鄰鄉有女名西子,容貌舉止舞蹈都勝過妾一籌,妾縱然不願承認,但此時卻句句屬實……”

 夫差頓時來了興趣,開始問那“西子”是何模樣。

 “其貌,恍若天仙,螓首蛾眉,能使水中魚兒迷醉沉底;其身姿,素手纖纖,增半分嫌腴,減半分則瘦;其舞,婀娜迷人,一雙笑靨回首,可使全鄉之人呆立半響……總之勝過下妾無數……”

 夫差沉默半響,與坐在君榻上如履薄冰,努力控制自己“*”的趙無恤不同,他有這時代為君王者常有的貪得無厭,不論是宮室、權力、面子、美食、美女,都希望擁有更好的,最好的!

 所以他曾貪南子之色,有了鄭旦後也對她念念不忘,同時也對新的美色來者不拒,多多益善。

 他當即便急促地問道:“西子現在何處?”

 鄭旦這時候卻來了一出欲擒故縱,故作嫉妒難過,掩嘴道:“西子若來,大王就不愛妾了,下妾本不該說的……”

 夫差管不了那麽多了,扶著鄭旦的肩膀,再度追問道:“她現在何處?”

 鄭旦肩膀被夫差鐵掌捏疼了,只能含著淚酸溜溜地說道:“也是不巧,西子在下妾被越人尋到,送來進獻予大王之前,便被到處為趙侯尋覓美女的趙國使者抓走了,此時此刻,只怕已在鄴城趙宮,趙侯之榻上……”

 鄭旦面色不快,可說完此話後,她卻是心裡一松。至此,她已經完成了入越的使命,越國也應該能放過她的家人了,只是誇西子之美她心裡不情不願,這般慫恿,也有些對不起寵愛自己的吳王。

 只不過,她還是不夠了解夫差。

 “又是趙無恤,真是豈有此理!”吳王卻沒了往日憐惜她的樣子,開始歇斯底裡起來。

 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又像是在烈火裡滴落的一滴油脂,夫差心中大怒,掀翻了案幾,踢倒了銅鼎,嚇得群臣下拜請罪,鄭旦也連連後退。

 隨即,他突然傲然挺立,大聲宣布道:“寡人心意已決!”

 所有人都在仰視傾聽。

 “越國勾踐已入吳宮為奴為婢,楚軍丟盔棄甲,聞寡人之名而生懼,陳蔡諸侯先後納土內附。先君期盼的南方大霸,大吳之國,即將成型……”

 “但這還不夠!”

 “寡人的眼睛裡,現在只有中原!”

 夫差拔劍目視殿內眾人:“如今邗溝已通,舟車已備,寡人將親自出征魯泗,帥師伐國,與趙無恤分個勝負!”

 夫差捏緊了手中的純鈞寶劍,心中暗暗念道:“十一年前未來得及分出的勝負!以及當下江山美人的勝負!”夫差一直對十一年前他還是太子時, 與趙無恤爭宋失利耿耿於懷,此番北上,也算是新仇舊恨一起算了。

 吳王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

 “大王必勝!吳國必勝!”伯嚭等近臣再度頌揚:“王師北定中原之日,便是趙無恤束手就擒之時!”

 “大王!”

 誰料在這夫差雄心萬丈的時刻,和往常一樣,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再度響起。

 夫差和殿內眾人朝殿外看去,伯嚭的小眼睛頓時眯了起來,露出一絲冷笑,而而夫差則是滿臉掃興,眼中盡是嫌棄與厭惡。

 那位宴會未受邀請的不速之客卻又來了。

 白發蒼蒼伍子胥使盡渾身氣力,一把推開試圖攔住他的吳國宮甲,踉踉蹌蹌地邁入大殿,也不管周圍人對他使的眼色,下拜三稽首,隨即昂首道:“大王此時北伐,吳國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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