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東序的鍾悠悠響……
遺玉穿著青矜對著銅鏡整肅衣冠,曲臂彎首把一支烏木簪子直直地插進小冠的兩個洞眼裡,意態閑適卻做得一絲不苟。
今天是東序正式開課的日子,意義重大。遺玉特地比平日早起,認認真真地來打理自己,他甚至梳了一個最近南淮城裡最流行的發髻……
“砰、砰——砰!”
有人在敲門,間隔兩短一長,很有節奏的樣子。
遺玉走到庭院裡的大槐樹下,順手拍拍雪獅子的馬肩,然後打開了門。
遺玉微微低頭,一個小小的人站在台階上。
只是,這麽遠,她是怎麽敲的門?
遺玉看著散落在門檻下的幾顆小石子,沉默了下,說道,“小野殿下——”
“哎呀,我知道錯了。”女孩歡快地蹦上台階,站到遺玉跟前,沒束緊的頭髮輕輕地刺激著遺玉的鼻尖,弄得他有點癢,微微地後退了半步。
小野卻是沒注意,仍舊高興的說,“遺玉師兄,你答應過小野要請客的,就今天吧!”
遺玉卻有些為難,說道,“今天可是東序正式授業的日子,恐怕時間……”
小野打斷說道,“沒關系的,東序裡有吃飯的地方!東序的飯堂可是四學裡做得最好吃的呢!”
這時唐軻和梁青魚紛紛從學舍裡走出,眼睜睜地看著小野拉扯著遺玉的青色大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既然不知道怎麽說,那還是直接做吧——
於是他們目不斜視地走了……
走了……
……
“簽酒炙肚肱,西京筍、蓮花鴨,還有這個濾汁垂絲羊頭,我統統都要!”
小野站在負責打飯的廚娘面前,大手一揮,頗有些指點江山的豪邁氣概。
某師兄在她背後黑著臉……
遺玉最後只要了一碗碧梗粥和一碟清新小菜,沒有太多油膩。
道家好養生,晨間不宜食太多。
當然,這個規矩對某公主顯然是無效的……
遺玉很費解,看上去那麽嬌小的一個女孩,為什麽卻能吃下那麽多的東西,而且還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
小野埋著頭吃完了自己碗裡的最後一簽肉,有點躍躍欲試地看向遺玉的碟子,卻只看見了一抹極礙眼的綠色,一點璮腥都沒有,於是嫌棄地撇開了頭……
遺玉感覺自己受到了打擊。
在旁人詫異的目光下,遺玉匆匆的結束了“吃業”,在小廝端來的盥漱盆裡拿清茶漱口之後便離開了。
泮宮在王城西郊,風景秀美。目下天氣初晨,隱約有流霧繚繞,幾隻白鶴在溪水中起落。
遺玉覺得這景色比一筆師兄的畫還要好。
只是……
小野跟在遺玉身後亦步亦趨,腳下的草甸落落有聲。
遺玉無奈地轉過身,從袖子裡摸出一卷竹簡,“小野殿下,我是去讀書的。”
“我知道啊。”
“那你為什麽還要跟著我?”
“因為你好看啊。”
遺玉,“……”
……
遺玉帶著一個小跟班來到了先古殿。
先古殿是一座大殿,凡東序弟子均在這裡被傳道授業解惑。
所謂先古殿,無非是追思先古聖賢罷了。
遺玉在先古殿的九重漢白玉台階下站定,轉身,問,“小野殿下也要跟進來?”
“東序的課我去年聽過了,不進。”
遺玉點點頭,“那我先走了,小野殿下。”
說完,遺玉在周圍無數同門仰視的目光下,走進了先古殿。
小野看著他的背影,眼裡忽然露出狡黠的光——
……
遺玉一進先古殿,首先找準了自己的位置。
——第一排的正中央,正對講席。
左邊的唐軻探過身子,一臉曖昧地問道,“你和那女孩兒是怎麽回事?她怎麽一大早的就來找你,還和你一起吃飯?男女大防,不可不慎啊。”
遺玉道,“不要說些無聊的話,清者自清。”
右邊的梁青魚聞言也探過身子,話裡卻是幫著遺玉的,“那小野殿下我也知道,懵懂無知,純然天性,哪裡知道什麽男女之事?充其量只是覺得好玩罷了。”
梁青魚算是說到點子上了。
遺玉心道,其實我也不知道……
正說話間,一個褒衣博帶的老人從殿門走來,大概是講課的教習。
先古殿安靜下來。
那位老先生走上講席,對著殿內諸生道,“老夫夏宗周,是你們的書殿先生,教授書法之事。”話音不大,卻能響徹大殿。
遺玉這才知道自己面前案上的紙筆是幹什麽用的。
“字有六書之法,曰象形、曰指事、曰會意、曰轉注、曰假借、曰形聲,觀物取象,立象見意。倉頡造字雖千萬,亦無一字非六書之法。”
老先生一來就開始授課,連一點過渡都沒有——
“人族之字,始肇於倉頡,夏商因襲之,至商末時天下大亂,太古之字不傳。周文王不忍九州文華盡沒,遂造鍾鼎之文,勒字於大鼎之上,乃至於今日。”
遺玉聽到這裡,突然想起那塊甲骨,自己大概是現在天底下惟一一個認得甲骨文的人吧。
“書,心畫也。以筆畫曲折勾勒心跡,所謂字如其人是也!人與字,字與人,二而一,一而二,如魚水相融,見字如見人。筆墨之間,能觀人氣象——字體馨逸則舉止安和;險勁秀拔則咄咄逼人,故君子不可不精於書道!”
夏宗周頓了一下,問道,“你們可曾聽明白了?”
沒有人應聲, 只是點頭而已。
夏宗周一指遺玉,“你,姑且講講,何謂字如其人?”
遺玉一愣,這倒是突然襲擊,不過也沒什麽怕的,畢竟他在道觀也跟著半筆師兄學了不少。遺玉在心裡斟酌了下,說道,“若使寫字如做人,則筋、骨、血、肉、精、神、氣、脈,八者備而後可為人;八者闕一,不為成書也!”
夏宗周臉色一變,“可否祥言之?”
“可。”
遺玉繼續道,“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是要如其人。賢哲之書溫醇,俊雄之書沉毅,畸士之書歷落,才子之書秀穎,皆以其字而知其人也!”
夏宗周擊節讚賞,“真妙論也!”
他甚至感覺到了啟發。
夏宗周道,“你們可知掌宮祭酒和掌議大人為何要讓我這個書殿先生來給你們講這第一堂課?就是為了告訴你們——字為心聲,何等樣人,寫何等樣字!修道也是同樣的道理,修道,其實就是修心!”
“爾等以後無論做什麽,首先就要正心意!心正則能修行正道,心邪便是修行邪道!”
“正心而行!”
“這就是泮宮給你們上的第一堂課!”
夏宗周擲地有聲!
……
……
PS: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