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者，美玉也。

　從小娘親就告訴我，我是一塊上等美玉。

　長大一些，我見其他公子哥兒不太喜歡和我玩，我才漸漸明白，我不是那麽完美，因為我爹是齊家不受寵的庶子，我唯一的舅舅又是個太監。我永遠忘不了，一次父親在齊家受了諷刺，在回來的馬車上，他握緊拳頭，說:“陸離，你要記住，想要什麽，都要靠自己。”

　那時我太小，還不能理解。

　後來，娘親死了，楊氏進府了。

　楊氏真的一點都不好相處。我那時候才明白，所謂身份、門第，竟然讓人有這麽大的差距。她雖然是父親的續弦，但是，她那趾高氣揚、為所欲為的樣子，連父親都要避其三分。

　楊家的小孩子沒事兒也會來我家玩，但是他們總是欺負我，他們看不起我，因為我是太監的外甥。他們常常三五個人把我圍在角落，拳打腳踢。

　下人告訴楊氏，楊氏說:“這不過是小孩子間的打鬧，很正常。”

　我去告訴父親，父親說:“誰要你自己不爭氣?”

　我這時候才知道了，想要什麽，得靠自己。

　舅舅常常會以各樣的理由來照看我，他和我長得有些像，我一直是排斥和他見面的，可這次之後，我很高興見他。

　舅舅是太后身邊的當紅太監，是大太監最得意的門生。他告訴我，得到這一切不是偶然，要仔細揣摩太后和她身邊每個人的心思。

　我漸漸明白了，舅舅才是我最親近的人。父親為了榮華，可以娶他並不喜歡的女子。又為了繼續高升，他可以暗中解決掉這個發妻。

　我曾問舅舅:“既然知道娘親是被父親殺的，為什麽不報仇?”

　舅舅說:“你娘親死了，我固然傷心。但是，你還要做人。做大官的兒子，總比做太監的外甥要好。”

　舅舅有能力，但不是一手遮天。楊氏生了弟弟後。舅舅就告訴我。既然承繼齊府無望，不若經商，給自己一個富貴前程。

　我十幾歲就拿著舅舅給我的本錢開始經營小買賣。偶有賺頭，但不理想。

　我沒有放棄，我告訴自己:沒磨礪，怎麽煉就寶劍?

　終於。我慢慢學會了商場的規則，再加上我是尚書的兒子。有誰敢和我作對?

　我用強硬的手段慢慢吞並了越來越多的店鋪，京城裡的人提到我，都說我心思陰沉。如果我沒聽錯，他們也是這樣說父親和舅舅的。我得了他們的真傳，又怎麽會孬?

　十六歲那年，我的百味齋已經開到了彭城。在那裡。我認識了一個紈絝少爺，他是商人的庶子。處處受主母擠兌，他很失意，一如從前的我。

　我是不會給他同情的，人，不管什麽時候，都是要靠自己，每日花天酒地，我才瞧不上。但是後來，我才發現，這哪是什麽傻小子，他被哥哥們欺負，就故意做出渾狀，其實心裡也是想要靠自己的。

　不過這家夥比我無賴多了，他就直接向家裡說:“我要開藥店！”

　也不知道他家怎麽想的，估計是覺得眼不見心不煩，就在回山鎮給他開了一個藥店。也是，一個藥店而已，才幾個錢?

　我見他有趣，也和他開始接觸。

　十七歲那年，他帶我去了回山鎮棲鳳村的赫家，難怪他近來生意做得好，原來，他幕後有赫家人給他做軍師。

　赫家是農戶，又沒了男人，怎麽會有這樣的能力?這才是讓我好奇的。

　我以為赫家的一切都是張氏的能力，沒想到竟然是那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她叫赫儒依。

　小姑娘主意挺多，見我們來了，做了許多新式的菜肴。

　我見她花樣挺多，就打算把這些菜式買下來。原來她早有準備，劈裡啪啦地給我算要買菜譜和食材要多少錢。這小姑娘真是有趣，一個個就賺那麽點利錢，殊不知，這每一道菜，我都會賺得幾十倍、上百倍的利潤。

　但是她也奇怪，好好的方子，就隻賣一年，她說一年後，要把方子公布給所有人，真是夠傻的。

　慢慢接觸久了，我才知道，這赫家小姑娘真是傻得可以，想著什麽造福百姓，也不見百姓怎麽對你好啊！

　不過，我是不是瘋了?竟然覺得她這樣也不錯，挺特別的，和我認識的其他女孩都不同。還是說，她每次見到我，那緊張到不知所措的樣子吸引了我?

　總覺得這樣的她很熟悉，像誰呢?哦，對了，小芷！小芷每次看我的時候也是那樣的眼神，難道說，這個小姑娘喜歡我?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她只是一個農村丫頭，縱然有幾分聰明，又怎樣呢?對我真正躋身上流社會，又有何益呢?

　不過，越與赫家人接觸，我就越覺得她的與眾不同。她聰慧，但不使心計，比大宅裡的女人單純太多。

　和她認識之後，我覺得我的人生都放松下來，我開始享受這樣的生活，喜歡和她見面。

　然而，一切沒有就這麽順遂下去，我的舅舅得了急症。

　據說是肝髒不好，大約是總操心上火的緣故，發現的時候就是挺嚴重的。

　舅舅遍求名醫，可是也沒有太大起色。

　我知道太后的禦醫秦太醫是個有名的神醫，或許他有辦法治好舅舅，而舅舅也說，大抵只有秦太醫能救他一命。

　秦太醫是經常去太后宮中的，有時候屏退眾人，一坐就是半天。舅舅一直都很好奇，可是涉及皇家秘辛，一不留神就會沒了性命，所以他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沒了辦法，他才想到用這事或可要挾秦太醫。

　誰知道，這一聽，哪裡是太后和秦太醫有什麽奸啊情，他們就那麽一本正經地聊了一下午。天南地北地扯，唯一有用的線索，就是秦太醫想要收個徒弟。

　也罷，秦太醫這個人和誰相處得都很冷淡，既然有了突破口，那就要試一試。

　所以，我找了許多人。讓他們到秦府去碰運氣。可都沒什麽進展。

　後來，我聽說赫家的小二也想要學醫，就算是賣個好吧。秦太醫嗜酒，正好赫儒依也會釀製一些特別的酒，不若就讓小二去試試?而且小二確實很好學，從中搭個橋。成與不成，也不會有什麽損失。

　只是我沒想到。這事出奇的順利，秦太醫不僅收了小二做徒弟，還讓赫儒依做了自己的乾女兒。

　我讓赫儒依住在百味齋後面的小院裡，她的房間是我照著娘親生前所住的樣子布置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她住那裡。直到那天小芷來找她的麻煩，我才知道，她已經住在我心裡了。

　舅舅的病雖然不能根治。但有秦太醫幫忙調理，我們都很放心。

　而赫儒依這個時候才是真的讓我驚喜。在她的幫助下，我的百味齋一躍成為京城裡排名前五的大酒樓。

　在與她的相處中，我也越來越覺得自然，越來越歡喜，我想，我是遇到了對的人了吧。

　終於等到了她成人，我把母親傳給我的寶玉給了她。

　我知道她的身份不高，不管是舅舅、父親還是齊家都不會讓我和這樣一個身份低微的女子在一起，即便她是秦太醫的義女，也終究是下等人。

　我不停地抗爭著，也會想辦法幫她家賺錢，我就希望她能名正言順地和我走到一起。

　誰知道，就在我覺得勝利在望的時候，我的弟弟出事了，太醫說他再不能人道了，而齊家嫡出就只剩下我了，我覺得事情越來越麻煩。

　小芷出落得十分漂亮，有時我也是心動的，其實，她對我如何，我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她和小一兩人能否同意共侍於我?兩人一人有才、一人有貌，一人有背景、一人能創造財富，如果可以兼得，該有多好?但我知道，她們二人的驕傲都不允許彼此的存在，所以在外界的壓力下，我也時常糾結，我到底該選誰?

　我私心裡是更偏愛赫儒依的，但是就如舅舅所說，她能給我的，除了財富，還有什麽?

　父親也攔著我，不希望我和她見面，我也想通過這件事看看，我對她，究竟喜歡到何種地步。京城裡風語不斷，我亦想知道我們到底誰能經受住考驗。

　每每在家人的影響下，我都覺得，愛情相比於財富、地位算得了什麽?舅舅說得沒錯，以後要什麽樣的姑娘沒有呢?可每次我這般動搖的時候，再見她，我就又被她打動，我覺得我可能這輩子都放不開她了，也許，我該任性一次，抗爭一次，遂了自己的心意。

　我們一起去普濟寺，她說，近來朝堂上的許多事情都是她提出的。我真想讓她遠離朝廷，一個女人，出這樣的風頭有何益?如果父親知道了，更不會同意我們的事情了。我已經下定決心和她相守一生了，我不允許再出什麽岔子。

　正當我想如何讓她遠離紛爭，同我一起享受人生的時候，她卻出了事。

　我和元吾、小二一起出去找她，可尋遍山野，都找不到她。

　我內心十分恐懼，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更不敢去想她會出現什麽意外，只是想找到平安、毫發無損的她。

　當我們來到我為她建造的紅葉山莊外的時候，我的心一點點沉入谷底。

　院子裡的凌亂告訴我這一定發生了什麽不尋常的事，我的腳步十分沉重，似乎預感到什麽，一步一步，我都踏得辛苦。

　小二驚叫著說甘松死了，我的心墜了下去，小一，你還好嗎?

　看著小二摟著赫儒依的樣子，我的頭都炸了。我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在我留出的主臥房內，小一拖著許多血跡，衣衫不整，面頰紅腫，而她的樣子告訴我，她被人糟蹋了。

　我停在那裡，腳上像是灌了鉛一樣，我就想，我想到她死了。也沒想到她這樣活著。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怕到一步也不肯邁向前。

　她問我:“我髒了，你還要我嗎?”

　我的腦袋嗡嗡的，不知道要怎麽去回答。我要嗎?

　我的猶豫讓她嗤笑了一下，她把玉還給了我，那上面，有著她的血。

　她的情況很凶險。可我始終不敢踏上前。

　他們走後。我看著屋裡的一切，終於哭了出來。是誰這麽殘忍，要在我為她建造的地方。毀了她的清白，毀了我的夢！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等到回過神來，已經是日光西斜了。

　我去廚房找了油。把紅葉山莊點燃了。那一刻，紅葉山莊與晚霞呼應。共同散發著看似溫和、其實殘忍的紅光。

　我永遠忘不了她那聲絕望的笑，和還給我玉時那決絕的神色。我看著那玉，上面的血跡早已乾涸。

　我整個人變得昏昏沉沉的。

　舅舅說:“你現在是什麽樣子?楊家好好的女兒要嫁給你，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是啊！我是齊陸離。我是人人口中心機深沉的奸邪商人，我這輩子追求的是什麽?還不是真正的融入上流社會，做一個真正的上等人?如今楊家這代中最優秀的女兒要嫁給我。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於是，我鎖起了那塊玉。娶了小芷為妻。

　挺好的。

　小芷既漂亮又溫柔，作為商人，能娶上這樣的妻子，面子、裡子都足足的，沒什麽不好。

　我以為，我的人生再不會有赫儒依的影子了，卻沒想到，她是那麽地堅強，她竟然拋卻傷痛，入朝做了官。

　我想，我這輩子沒這麽看走眼的時候，也或許是我根本沒想到，皇家對她的忽冷忽熱，不是要給她什麽封號、抑或籠絡什麽人、打擊什麽人，而是實實在在的，讓她做官。

　不過，一切早就過去了，她與我，還會有什麽交集呢?

　而小芷，也懷了我的孩子，我想，我該更多地去關心小芷。

　一日，我從百味齋裡忙完回來，不見小芷在房裡。我買了她愛吃的果脯，她有孕後，一直喜歡吃這個。

　下人說，小芷正在偏房裡見客，我想著，既然是小芷的客人，我也當去看看。她一直是這樣的小女孩性子，我去見她的朋友，她會覺得我在乎她、給她面子。

　可是，當我走近偏房的時候，卻聽到了裡面的對話。

　“小姐，您救救我吧，這件事只有您能給我們王家一條活路了。”

　“呵呵，我能給你活路?你自己做得不乾淨，讓人查到了你，現在想起我了?”

　“小姐，我都是聽您吩咐做事呀！是您說的找人輪啊奸赫姑娘的，現在我有事，你不可以袖手旁觀呀！”

　“轟”地一下，我覺得我的腦子都炸開了，原來，設計這一切的是小芷！我一直以為或是我爹，或是楊家，或者說，我一直都不敢去想，到底是誰，但我絕對接受不了，是小芷！

　“是我吩咐的又如何?你當你有證據嗎?當初傳話的丫頭早就被滅了口，你去衙門說，有人會信嗎?”小芷的聲音魔音一樣傳來，我覺得她真可怕。

　“小姐，您也懷著孕，您就不能體諒一下為人母親的心情嗎?我的孩子還小，我要為他打算啊！”

　“哦，原來你還有個孩子啊！我一會兒就讓堂妹抱到我這裡來，你要是敢把一些不該說的話說出去，我可不敢保證，你還有個四肢健全的孩子！”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回房的，那個曾經為我抱打不平的小女孩，那個嫻靜溫婉的大家閨秀，怎麽背地裡是這個模樣！是她害了赫儒依，而赫儒依之所以被害，是因為我！

　我哭著拿出那塊束之高閣的美玉，淚水一滴一滴打在上面。

　待我哭夠了，想要擦去上面的淚水，才發現，當初那粘了赫儒依血跡的地方，血跡已經滲了進去。美玉微瑕，未為至寶。就如我一樣。

　從那以後，家就是一個很可怕的地方，我很少會回家，直到女兒的降臨。

　她是無辜的。

　小芷對我也愈發小意，可我對她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後來，我發現母親正在查她，我也細心留意著，原來，當初我作為唯一的嫡子，不得不承繼齊家，是因為她暗中做了手腳，害了二弟。

　我的心中說不出的苦。我在商場上精於算計，卻沒想到，我的人生，被一個女人設計個徹底！

　我帶著女兒離開了家，我想，什麽齊家、什麽楊家，我都不在乎了。

　前兩年，舅舅因病去世了，我如今在京裡也沒什麽牽掛了。

　我把我的所有固定財產都留給了小芷，從此，再未回過京城。

　我帶著女兒四處遊蕩，最後來到了彭城，這個我一生最純潔的感情開始的地方。

　我們就像是普通百姓一樣的生活，當然，我前半輩子累積的財富已經夠我們揮霍一輩子了。

　可我還是像別的農民一樣，置了點田地，享受一村一品帶來的生活。

　我晴耕雨讀，生活十分愜意。

　女兒慢慢長大了， 到了該議親的年紀。我幫她相看了一個赤腳醫生，小夥子沒太多文化，但每天活得都很快樂，他盡己所能地幫助他人，就像是當年的赫儒依一樣。當然，我最為看重的，還是他對我女兒真心實意地好，而女兒也是真心喜歡他。

　他們的婚禮定在了來年的春日，小夥子花了很多積蓄，買了紫槐花的半大樹苗，從他家一路栽種到我家，他說，明年來娶親的時候，就可以聞見、看見最香、最美的槐花了。

　他真有心，我自愧弗如。

　一日，女兒拉著我要出去砍熱鬧，說是茂德郡主返回彭城了。

　我知道，茂德郡主，就是當年的她。

　我看著她的儀仗隊從街上遊過，所有的百姓都朝她扔著鮮花。

　茂德郡主的功勳在大燕國誰人不知呢?

　我看著她盛裝而過，仔細打理了一下短褐，讓自己看著更精神些，雖然，我知道她看不到人群中這麽普通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