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布曼只是一個凡人,若一定要說他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大概就是他要比其他人更幸運一些。
看他的姓氏就能知道,他原本只是一個小商販,就和許多遊商一樣,他的父親,祖父以及曾祖父或是高祖父都是商販,就和國王的姓氏總是海曼一樣,人們一聽到他叫做契布曼,就知道他是一個遊商。他以為自己會和自己的父親以及祖先那樣,作為一個商人出生,作為一個商人活著,以及作為一個商人死去,但命運的轉折來的永遠猝不及防,他正忙於兜售他的陶罐和瓷瓶的時候,獸人第一次越過了龍腹隘口,侵入了高地諾曼的王都。
要說,契布曼自己也不明白事情是怎樣發生,又是怎樣結束的,他只能勉強記得,似乎有個騎士大聲呼喊需要裝油的陶罐,他就回答說他有,然後他和他的陶罐,當然還有瓷瓶,錫壺什麽就出現在了城牆上,城牆下是如同螞蟻聚攏在蜜糖邊那樣聚攏在王都周圍的獸人,他的身邊全都是人,他們將滾熱的油脂傾倒在容器裡,而後丟下城牆,有善於射箭的士兵緊隨著每一個陶罐,當陶罐破碎,油脂迸出的時候,就會有熊熊燃燒著的火箭緊隨而至——他還第一次看到了法師們投擲出那種可以令得天地動搖的強大法術,還有如同傾盆大雨一般傾瀉在獸人上空的箭矢……契布曼曾經以為他們會獲得最後的勝利,但沒有。
當一個騎士要求契布曼離開的時候,契布曼問,“那麽您們呢?”
他沒有得到回答,不過這個答案也不難猜,在伯德溫.唐克雷爵爺,不,國王重新從獸人那裡奪回王都之後,就下令搜索與整理那些勇敢之人的遺骸,他們留下的“東西”很少,而且除了極少數特征明顯的部分,根本無法知曉它們曾經屬於誰,它們被裝載在一個巨大的石棺內,進入了海曼家族的陵墓,作為無上的榮光,得以與諾曼的王室安息在同一個地方。
契布曼也要感謝伯德溫.唐克雷,確切點說,他是被伯德溫.唐克雷的灰熊軍團(那時候還只是灰熊騎士團)撿回去的,要知道那時候他甚至找不到一隻瘸腿的騾子,一位騎士大人問過他是否還要繼續去做一個商人,他說不了,他更想作為一個戰士而生,作為一個戰士而死。可惜的是契布曼之前的二十幾年都只是一個商人,成為騎士,或者說扈從都不可能,他只能選擇成為一個普通的守衛,不過沒關系,他同樣驕傲於這個職業,以後人們再見到一個契布曼的時候,他們不會說,哦,原來是商販契布曼,而是士兵契布曼了。
這三十天,他負責巡夜,巡夜有個好處就是能夠兼職喚醒人,他的腰部掛著一個沙漏,從值夜的法師那兒校準時間後就能準確地掌握喚醒每個雇傭者的時機——當然,在事情發生之前,每個人都會覺得這個一個尋常的夜晚,之前是,之後也會是。
他背對著王庭緩慢走在夜霧彌漫的街道上,在黎明之前,夜晚的霧氣總是最為濃重的,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夜霧消失的很快,空氣也要比平時更暖熱,而且契布曼還嗅到了硫磺的氣味,他擔心地左右張望,以為是哪裡起火了……的確是起火了,卻是契布曼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地方——王庭。
人們湧出了房間,聚集在街道上,又是憂慮又是焦急地觀望著,契布曼爬到了一個凸向街道的滴水獸犄角上,佔據著一個寬闊而高遠的觀察地點,這讓他能夠看到比其他人更多的東西,他比任何人更早地發現那個黑色的影子屬於一隻巨龍,又或是一個巨龍形態的怪物,
他還看到王都的法師們向巨龍投擲法術,但他們很快就被火焰裹挾著落了下來,就像是一隻隻的小飛蛾。巨龍正在一座座地摧毀那些圍繞著王庭的高塔,它是那樣的龐大,站立起來的時候,頭顱甚至高過了每一座塔,她捏碎高塔的時候,就像是主婦在捏碎一根乾燥的尖椒那樣自若輕松——當契布曼意識到,在這樣的崩塌與火焰中,很難有人得以生還的時候,他聽到了哭泣聲,之後他才發現是自己在哭泣。
若說這就是不幸,那麽很顯然,作為今晚的主要角色,它還沒有那麽快地退幕——在有一陣狂暴瘋狂的噴吐之後,巨龍將視線投向了王庭之外,它發出了一連串契布曼根本無法聽懂和理解的聲音,然後人們就感覺到大地在晃動,從王庭開始,地底深處的熔岩怪獸迫不及待地遵從了紅龍的召喚,它們湧動著,推擠著,在尋找到一條縫隙的時候,它們可以說是咆哮著衝了出來,庭院的地面在幸存者驚怖的叫喊聲中凸起,而後碎裂,炙熱耀眼的火柱刹那間連接了天地——可能整個高地諾曼的人都能看到吧,契布曼想。
熔岩被拋向高空,在空中凝結成岩石的碎塊,然後就像如同傾盆大雨那樣落在了人們的頭上,契布曼也被擊中了,他落在街道上,手裡還抓著那根長長的木杆,他看到有人想要從房屋中奔出來援救他,但最後還是被似乎永無止境的礫石逼退了回去,幸而高地諾曼的房屋幾乎都是石磚砌築的,不然造成的傷害可能還要大。契布曼的身邊倒著另外幾個人,他們僥幸沒有立刻死去,但他們已經被突變和痛苦佔據了所有的思想,幾乎失去了逃離的力量和勇氣。
而這個時候,契布曼聽到有人在祈禱,祈禱的詞語讓他感到熟悉,但怎麽也想不起來在什麽地方聽到過,而後,他突然感覺到渾身充滿了力氣,他站了起來,似乎腳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痕根本不存在,他不但將自己移動到了安全的屋簷下,還左右各一個,提了一個女人和小孩。隨後他發現,街道上,除了那些不幸已經前往哀悼荒原的人們,其他的人都已經掙扎著為自己取得了一線生機。
“牧師大人。”契布曼說。
這個牧師已經來了不止一天了,說實話,如果這裡不是王都的近郊,而是王都內城區,這個牧師可能不被允許停留,不為別的,只因為他的臉上鮮明地刻印著“瀆神”與“弑親”兩個可怕的罪名,即便是這裡,契布曼在巡邏的時候也會更多地注意著這家夥,一旦他有異動,契布曼想,他一定會第一個去通報值日的法師。
“你知道這裡哪兒有潔淨的水源嗎?”那個白發的牧師問道:“最潔淨的,沒有遭受過任何褻瀆與汙穢的,還有最近的。”
“跟我來。”契布曼說,然後將長長的杆子交給了身邊的人:“告訴我的隊長,我和這個牧師到舊磨坊去了。”
舊磨坊之所以會變成舊磨坊,是因為原先磨坊的主人在移動沉重的磨盤時,無意將它摔落在了地上,磨盤碎了,但讓他欣喜的是,有清澈的水從磨盤敲砸出來的凹坑中滲出,他讓人在這裡挖掘,得到了充沛到可以容許半個城郊的人們在這裡取用的水源,如果說有什麽地方的水可以滿足牧師的要求,大概就只有那個地方了。
“您是晨光之神羅薩達的牧師嗎?”
這裡沒有月桂樹,亞戴爾隨手摘下一片蘆葦葉,卷成一個杯子,他望向星河沉沒的天空,一半呈現出不祥的赤紅,而另一半,雖然黑暗,但在最遠處的彼端,已經出現了一條隱約的明亮白線——晨光就要降臨了。他望了一眼仍舊帶著幾分不安的守衛,知道他將一個可能的墮落牧師帶到水源是件十分危險的事情,如果亞戴爾如外貌那樣是個邪惡的人,那麽他也許犯下了一件就連死亡也無法挽回的錯誤。
“是的,”亞戴爾看著杯中清澈的水說:“是的,我是晨光之神羅薩達的牧師。”說出這句話後,他感覺到一股溫暖的力量流過自己的身體。
契布曼看著這個陌生的牧師向著晨光舉起裝載著淨水的葉杯,他和契布曼曾經看到過的羅薩達牧師那樣,開始吟唱漫長而又優美的詩歌,歌頌和讚美他的神祗……他的心臟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抓住了,雖然他只是一個什麽也不懂的凡人,但他能夠感覺到,這個牧師所做的並不只是一件簡單的功課。
每個羅薩達的牧師都知道,在晨光降臨在這個位面的一個小時內,羅薩達可以知曉所有在此期間發生的任何事情,這也是大部分邪惡之徒會避開這個時間犯下罪行或是玩弄陰謀詭計的原因,但這些事情,甚至包括了一隻新生的羊仔或是一株新萌發的小樹——羅薩達的主任牧師如果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讓羅薩達知曉,他們會站在地上的神國,也就是羅薩達的神殿與聖所中向著他的雕像祈禱,但現在並沒有時間讓亞戴爾去尋找和解釋,他隻得站在這個可能是最為簡陋的聖所裡,向著晨光祈禱——換了其他人,即便是他曾經的導師,也許也會感到猶疑與羞愧的,但年輕的牧師一心一意,毫不動搖,他閉上眼睛,大聲吟唱,即便他不知道由於他的無畏與無私的虔誠之心讓他的聲音變得多麽地響亮,幾乎響徹了整個神國——他將自己的軀體,自己的靈魂,自己的信仰,全都放在了無形的祭台上,他呼喚著羅薩達,求他看到這裡,拯救那些無辜的人們。
契布曼從未看到過這樣璀璨,這樣明麗的晨光,當淡金色的光芒垂落到牧師那件已經有些發灰的白袍上時,他渾身都在發光,就像是有著無數刻面的透明堅石,契布曼的眼睛被刺的發疼,但他怎麽都不願意閉上眼睛,這是多麽輝煌的奇跡啊。
蘆葦葉卷成的杯子在微微發熱,淨水輕輕地蕩漾著,就像是融入了晨光那樣散發出猶如黃金溶液般的光芒,亞戴爾平靜地舉起杯子,將這杯淨水盡數傾入自己的口中。
他聽到了羅薩達的呼喚聲。
————————————————————————————————————————————————————————————————
無盡無邊的灰燼取代了不斷墜落的石塊,它們飄落下來,就像是黑色的雪,它們又是那樣的細小,細小到即便人們關閉門窗,也能夠飛入屋內,每一次呼吸都會將它們吸入肺部,然後就是痛苦的咳嗽,直到咳出血來也不能停止,而且它們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堆積起來,連最細微的角落也無法避免。
熔岩猶如數十條巨蟒那樣緩慢地從聳起的岩塊上爬了下來,所經的每一個地方都會被融蝕得滋滋作響,它們就像是紅龍身下延伸出的細密羅網,將它的獵物緊緊地攫入炙熱的絕望之中。
在侏儒們的工坊裡同樣是一片黑暗,侏儒已經逃走了,除了最後的一個,麥基。
他不但沒有走,還在奮力敲打著一個鐵砧,秘銀在他手中閃閃發亮。
“你怎麽會在這裡?”伯納驚訝地問。
“我還有一樣東西沒做完。”麥基說。
“你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事情嗎?”伯納問。
麥基停頓了一下,然後看向他,還有他身邊的王女李奧娜(她幾乎已經無法憑借著自己的力量站立了),還有高地諾曼的兩個王位繼承人:“嗯,大概,”他說:“我知道伯德溫沒有將真正的符文交給紅龍。”
伯納一時間甚至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也許他不必承擔所有的過錯,”麥基接著說:“是長長先調換了符文……”
“但他什麽也沒和我們說。”李奧娜打斷了他的話,她記得長長是什麽時候被投入監牢的,但她沒有注意,因為那只是一個侏儒,而伯德溫是她的丈夫與國王:“他什麽也沒說,”她知道將所有的憤怒傾瀉到伯德溫身上或許是不正確的,但她還是忍不住渾身發冷,伯德溫為什麽不和自己說,為什麽?即便他們同樣必須面對一隻受到了欺騙的紅龍,但最少的,他們可以有所防備和抵抗,而不是在深夜之中看著整個王庭被龍火吞噬。
麥基低下頭去,繼續敲打手中的符文,現在他可以猜得到長長對伯德溫說了些什麽,鑒於他也知道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長長死了,但在他死去之前,他就成功地為自己復仇了。
原本是個地宮的工坊又一陣搖晃,一根石柱上出現了可怕的裂紋。這裡也許很快就會崩塌,或是……他們感覺到了間隔著厚重的石頭卻仍然那樣可怕與泛濫的熱量,也許就在某個牆壁之後就是灼熱的岩漿,它們正亟不可待地想要吞沒鮮美的肉體呢。
“和我們一起走吧,麥基。”雷哲說,他還是很喜歡麥基這個不怎麽像是一個侏儒的侏儒的。
麥基抬起頭來,“如果你們說是那條水徑的話,”他說:“它已經不存在了。”他停止敲打,在僵冷的氣氛中盯著自己的作品看了一會,而後突然向雷哲咧開嘴:“但你們可以跟我走。”
他在轉過身去的時候想,這裡最起碼會有三個人想要揍我。
——————————————————————————————————————————————————————————————————————————
格瑞第在空氣中嗅著,她知道那些人還活著,那些被卑劣的竊賊重視和愛著的人,她已經決定要將他們殘忍的虐殺,就在那個人類的面前,讓他的靈魂在懊悔中哀嚎一萬年或是更久。
但她聽到了一些讓她不快的呼叫聲,不, 不是因為痛苦或是恐懼,呼叫聲中充滿了喜悅與希望,這正是她所憎惡的,古老的紅龍扭轉身體,她看到的是明亮的晨光,黑暗迅速地褪去,在這樣透徹而又耀眼的光亮中,龍火的光頓時變得虛弱蒼白,紅龍可以感覺到一股令她畏懼的力量正在逼近,她狂怒地低聲嘶吼,尾尖掃過王庭的廢墟。
人類只能看到一點尖銳的金光,而紅龍卻能看見羅薩達的投影,只是一個投影,但即便是投影,它所蘊含的力量仍然讓紅龍不得不低下頭去。
“走開,”格瑞第尖銳地喊道:“晨光之神,你無權干涉我的行為——是這裡的主人首先違反了與我的契約!”
“他已經付出了代價。”晨光之神羅薩達說,他的聲音清澈而又宏亮,“你正在危害無辜的人類。”
“他的子民受到他的保護,同樣應該承擔他的罪責。”格瑞第狡猾地說,但羅薩達,他只是將自己的釘頭錘指向了格瑞第,這無疑是個最為強力的警告。
格瑞第不甘心地看了羅薩達一眼,雖然說這只是一個投影,但他穿著金色的盔甲,攜帶著武器,而不是如同平常那樣穿著華貴的長袍,帶著顏色一致的花冠,這說明,在投影之初,羅薩達就是來作戰而不是談判的,如果她堅持——也許羅薩達就會立刻將她判定為自己的敵人,關鍵在於,現在,可能之後的許多年,她必須對這位強大的神祗保持尊重與疏遠。
“如果這是您的願望。”格瑞第說,隨後退入了最後的陰影。
——————還有三千字再等兩小時左右哈,我修改的多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