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水手您有人選了?”默默的走了一段路後,鄭喜終是忍不住問道。
“沒有。”凌清羽很乾脆的回答,轉頭對鄭喜一笑,道:“所以明天我們上街去找人。”
“上街找?”鄭喜有些呆,雖然泉州大街上是有水手在走動,難道大小姐準備去抓人?逮一個抓一個?
“我前些日子去船廠的時候,看到永定橋那邊有蠻多人在找活。”
“永定橋?那是找短工的地方?不是水手啊?”
“你不是說過,劃擼的隻要有力氣聽話就行?我們給工錢,不跟打短工一樣?”
第二日一早,凌清羽便和鄭喜到了永定橋。
泉州的夏天非常炎熱,橋頭聚集的人群大多都是衣衫隨便搭在肩上,有的乾脆光著膀子,這些人有本地的一些無產之戶靠打短工為生,更多的卻是從北方來的流民,北方河南路一帶已經連續乾旱三年,有的地方顆粒無收,大量的人逃荒出來。隻是福建路一帶本是山多地少,無法安置這麽多人,於是其中大部分人便成了流民。
凌清羽到船廠的時候,便見到吳大有雇傭很多北方來的木工,價錢便宜又能吃苦耐勞,對這些廉價勞動力早有想法。
“東家,您家要短工嗎?選我,力氣夠大!隻要二十文一天。”
“東家選我,你看我比他強壯多了,選我沒錯。”
“東家我會手藝,您家要泥水匠不?”
見到有人來,本來或躺或靠閑散聚在一起的人,便一哄而上,極力向來人推薦自己,以便得到一份工作能保一家一天的口糧。
“別急別急,”鄭喜把爬在自己身上的手都擋下去,又不是女人,被這麽多男人擠著擁上來左抓右拽的,實在不是他之好啊,見擋不過來,於是大吼一聲:“都給住手!我們東家這次要的人多,強壯勞力二十人,一百文一天,是做海船上的水手!”
嘲雜聲一下子靜下來,然後各種低語又響起。
“是出海啊,那可是九死一生,搞不好就回不來了。”
“我家有家有口的,死了就完了。”
“可是一天一百文啊,到那找這麽好的事情?”
“咱們一點水性都不會,這上船不就是個死嗎?”
凌清羽聽著人群裡細碎的聲音,卻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要去,招手要鄭喜過來,附耳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鄭喜點點頭,抖了抖衣服,走到中間的一塊石頭上,道:“東家說了,這次出海要三個月以上,如果願意簽的,一次性給予預付金十兩銀子,如果表現好的,回來後,工錢可以加倍。過了這村可就沒那個店了,隻要二十人,要身體康健,力氣夠大的。”
人群裡的議論聲音更大了,凌清羽也不著急,乾脆邊上找了個大樹,在樹下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永定橋橋頭過去些有個橋洞,外面看不到裡面,洞裡卻可以看見外面的動靜。
洞裡三三兩兩的坐了好幾個大漢,為首一人,赤著上身,靠在石壁上,嘴裡叼著根茅草,眼神在站在中間石頭上的鄭喜身上看了看,眼神又轉到老神在在坐在樹下,好一副閑情雅致的左看風景右看戲,只差沒端杯茶的一個女扮男裝的女子。那女子身著青色男式長衫,頭髮挽了個發髻在頭頂上,插了根木簪,一張大餅臉,臉上還有好些雀斑和青春痘,身材不似一般少女嬌嬈而是高大壯實,如果不是胸前的那兩團在夏日青衫下面的微微凸起,還真不是那麽容易判斷是男是女。
“老單他們這段時間去修的那艘海船好像東家是個女戶?”顧燧吐出茅草根,問旁邊的張大虎。
“是的,聽說是早些時候死在海上的姓林的海商的獨女,自己出來立了女戶,改了姓姓凌,老單他們昨兒晚上回來說,本來領船出海的丁老大被人暗算了,斷了腿,水手們大多都害怕而退了約,也不知道這船能不能出去,幸好東家厚道,錢都是每天結算的,也給的不錯,老單他們也攢了些錢。”張大虎道。
“我聽著老單說,那船很好?”
“那是,老單一直吹呢,說他雖然沒造過船,可這船用的料也好,做工也好,那都是頂好的船了,又大,也不怕海浪,再大的浪都翻不了,不會水性也沒事,要不是丁老大他們本來就有自己的水手,老單都想跟著出海了。哎,老大,您意思?”
顧燧站了起來,低著頭出了橋洞,拍了拍身上的土,想想,還是把已經快爛成布條的上衣批上,向凌清羽走去。
“凌當家?”
凌清羽先是一愣,然後恍然覺悟過來是喊的自己,回頭,只看到一雙泥腿,褲腿卷到膝蓋上,滿是泥漿的腳上是一雙老舊的草鞋。然後抬頭,再抬頭,隻覺得脖子都有些擰著了,才看到一張臉,因為顧燧是低著頭,所以陽光是從他頭頂上斜照過來,臉便隱在陰影裡,便是這樣,那張棱角分明五官堅硬很有男人味道的臉仍有讓凌清羽晃瞎了眼的感覺。
凌清羽不覺站了起來,可站起來後,發覺自己仍然是要抬頭抬到脖子酸,這個男人,怕是有一米九吧?!
顧燧見凌清羽昂起頭如同要下場的鬥雞一樣,不覺笑道:“凌當家怎麽了?”
凌清羽咳了聲,心道,凌清羽,你不是小女生,你已經是奔四的大嬸了,什麽男人沒見過,脫了衣服還不是一樣!想到脫衣服,眼神在面前男人那衣不遮體的身上一晃,這男人高大,身材卻好,露出來地方沒有一絲贅肉,褐色的皮膚下鼓起肌肉那優美的條紋,凌清羽不覺想到那有名的羅馬雕像擲餅者。
“坐,”凌清羽穩了穩心神,重新在石頭上坐下,同時拍拍旁邊的石頭,示意對方坐下。
顧燧卻沒在石頭上坐下,而是直接席地而坐。
嗯,凌清羽心裡暗讚一聲,對現在兩人總算能直視表示了滿意,笑道:“不知道這位大哥能帶幾人上船?”
“我們兄弟一共九人,有三人在船廠修你的船,不過,我們上船,希望能一個月的工錢能有六兩銀子,上船前給二十兩銀子的定金。”顧燧道,隨手拔了根茅草叼在嘴裡,這個姓凌的女子,看上去年紀不大,不過看樣子是個聰明人,跟聰明人做事,總歸會輕松些。看凌清羽打量完自己後,又把散落在四周的兄弟幾個打量一遍,那眼神,居然一個沒看錯,不覺笑意又深了幾分。
凌清羽摸了摸下巴,這個大漢,和那周圍幾個,都是身高體壯,看樣子力氣就不錯,隻是臉色都不大好,估計是營養不良,雖然都是衣不遮體的破落樣,身上卻都仍然有種氣勢,這些人,不是普通人。日後出海,這些人會否出些么蛾子,她還真沒把握控制住他們,隻是以現在的情況看,這些人倒是最好的搖櫓手,有力氣,而且看上去是受過訓練。
“可以,這位大哥,如果願意,我想雇你為班頭,除了工錢外,船回來後,還可以分紅,嗯,”凌清羽從荷包裡掏出三張百兩銀票,遞給顧燧道:“除了定金,這一百兩,算我借給你的,你可以自行去置辦點貨物,帶到海外去販售。”
顧燧一愣,手上拿著銀票,微微笑道:“凌當家不怕我帶著銀票跑了?”
“你不是這種人,”凌清羽直視著他道,然後聳聳肩,道:“如果你跑了,那就是我識人不遂,自己沒眼光,那也隻好認了。”
“哈哈哈,”顧燧大笑道:“小姑娘不錯,好,我顧燧這就給你寫契約。”
鄭喜手上帶著現成的契約書來的,不過聽到顧燧報的工錢,不覺埋怨的看向凌清羽,但見除了顧燧這夥人,也沒別的人再上來,而這夥人看上去都是人高馬大,一個頂兩,也隻好不情不願的把契書上的工錢數給改了,然後讓顧燧等人按上手印,這人就算雇上了。
“凌當家,”顧燧擦了擦手上的印泥,將一百兩銀票又遞還給凌清羽道:“顧燧是個粗人,也不知道啥貨物賺錢,不如凌當家一起幫俺置辦了吧。”
凌清羽很無語,百兩銀子的貨物,在番外打個回轉,回來就是千兩銀子了,這個對於水手來說,是天大的好處,何況這銀子還是她出了算借他的,沒想到,連買貨都要自己去做?這豈不是太冤大頭了?不過視線在顧燧和其他人身上掃過後,凌清羽又默然了,這個世道最是狗眼看人低,以他們這身份,這樣子,就算拿著銀子去買,人家隻怕也當這錢來路不明。
“好的,”凌清羽接過銀票,又道;“我叫鄭喜給你們換成小額銀票或者現銀?”
“那就麻煩凌當家了。”顧燧正式的施了一禮。
凌清羽見他施禮的姿勢端正,儀態端方,輕輕笑了笑,帶著鄭喜離去。
“顧大哥,”一個少女匆匆跑了過來,見到顧燧手上拿著的契約書,不覺急道:“顧大哥,快還了去,你怎麽能出海呢?那出海都是十去九不回的,這麽危險的事情,怎麽能做,你要是出事了你叫我和母親怎麽辦?.”
“梅小姐,”顧燧止住了她的話,手一擋,也順勢擋住了少女撲過來的身子,淡淡的道:“這次我們兄弟的定金交了那院子的余款後足夠你和老夫人的生活所需,想來梅兄再有些時日也應該能尋過來,那時你們一家自然就能團聚。”
顧燧說完,自顧自的走了。
梅紅還想追上去再度勸說,卻被張大虎給擋住了。
張大虎笑道:“梅小姐,你還是請回吧,這裡太髒,別汙了你的眼。”
梅紅跺了跺腳,道:“我找母親說去。”
等梅紅的身影跑遠了,張大虎啐了一口,道:“什麽人啊!”
“三百兩啊!”鄭喜心痛不已,不覺念叨道:“姑娘,你也捏大方了,就算他們力氣夠大,也不真能一個頂兩啊,那擼艙你是改進了,現在隻要三十個位子,可總也要三十個人不是?這預算一下去掉大半了,還有二十一個人怎麽辦?”
凌清羽突然停住腳步,讓鄭喜一個不查,給撞上了,忙不迭的道:“姑娘你沒事吧?”
凌清羽瞪了他一眼,我穿的可是男裝,你一口一個姑娘算啥事,可也沒空跟他計較,指著前面道:“那些人是什麽人?”
永定橋過去不遠就是海堤,此時堤壩下三三兩兩的倒著些帶著腳鐐混身泥漿的人,一個個面黃肌瘦,如果說顧燧那幫人是營養不良,那麽這些人看上去似乎只剩下骨架了,而且個個身上都到處是傷痕,猛的看過去,還以為是堆屍體。
鄭喜的眉頭皺了起來,沉吟道:“這隻怕是犯人,有聽說泉州城裡有被發配過來一批重犯,因為今年修建海堤人手不足,就調了他們過來。”
凌清羽聽後便低了頭,和鄭喜快步走過,隻是眼角不覺又瞟了過去,見裡面還有兩個少年模樣的,心道,如此年少,能犯何種重罪?
迎面走來兩個衙役,一隻手提著刀,一隻手剔著牙,邊走邊道:“總算是把堤壩修好了,這下也算能交差了。”
“那幫囚人怎麽辦,死的就剩下二十多個了。”
“趕海裡去吧,留著還要管吃管住,也不知這幫人得罪了上面那個大人,上面說是不要留一個活口。”
鄭喜聽得那兩衙役如此說,暗道不好,果然見他家姑娘停住了腳步,湊到那兩衙役面前,堆著一臉天真無邪的笑容,道:“兩位官爺好。”
兩衙役一愣,在看到凌清羽塞過來的一錠銀子的時候,臉色頓時好起來,笑道:“這位小哥,何事?”
“小人初到泉州,聽說泉州海運賺錢,便也和人合夥租了艘小船,隻船上還差些人手,小人想買些可用的,隻要能搖櫓就成,官爺不知可有好介紹的沒?”凌清羽微微彎著腰,以一種卑微的姿態,討好的笑道。
“哦?小哥也想跑海運?”衙役把凌清羽上下打量下,掂了掂重量不輕的銀錠,笑道:“這海運可不是那麽好跑,九死一生的勾當,小哥你船上可有好水手?”
“小人也是第一次,先找了些跑過船的,不知為何,後來又說謝家船隊要了去,所以小人也是無法了,現小人身家都砸了進去,拚著跑上一趟,也有厚利得回。”凌清羽把腰彎的更低,道。
兩個衙役互相對視一眼,也大都明白,這就一新手傻鳥,聽說謝家二爺要壟斷泉州海運,昨兒個還弄掉了丁步東那幫人,現在這小哥隻怕一個熟練水手都找不著,船上沒有熟練的水手,靠得住的船要出事,不是迷航,就是死在風浪裡。隻是這小哥利益心也膩重,就這樣還想著出海,隻這泉州城裡,隻怕也沒人會上他的船,也難怪會饑不擇食的看上這些快死的囚犯,反正都是個死,不如讓自己賺點銀子。
“這裡有二十個人,小哥你要想要,一百兩銀子帶走。”衙役手一揮,很豪氣的說。
“這些囚犯,我能買下?”凌清羽一邊慢慢的從荷包裡掏銀票,一邊疑惑的問。
“呵呵,這些是流徙犯人,可以做死契的,不過要到衙門去做下手續,隻是,”衙役頓了一下,以你懂的眼神望向凌清羽。
凌清羽連連點頭,將銀票遞交過去,然後對鄭喜道:“你跟著官爺去辦下手續,該交給衙門的錢一個子都不能少。”
鄭喜苦著臉,一副你果然這樣做的幽怨眼神看了凌清羽一眼,便跟著其中一個衙役望衙門而去。
而另外一個則對凌清羽道:“小哥要是這次能安全回來, 必然大富,先恭喜你了。”
凌清羽再次彎腰點頭道:“承官爺吉言,不如小人這次貨裡,算一百兩做官爺的,等小人回來一起結算給官爺。”
衙役哈哈一笑,心道,這小哥看著年少,卻是個明白人,隻是他們這船去,實打實的是回不來的,卻不說破,隻道:“如此多謝小哥了,哥哥我在泉州知州手下,名周舟,你到衙門找周老二就是我了。這些人你準備如何安置?那腳鐐我建議你不要解開,也不要讓他們吃飽,餓不死就行了,這些人是悍民,要想要他們聽話,可不能手軟。嗯,這個,算哥哥送你的。”說著,從腰後抽出一條長鞭,長鞭上掛著閃著暗黑色血跡的倒刺。
凌清羽見了那鞭子,就不覺一個冷戰,真是看著就滲人。
周舟見她樣子,哈哈一笑,手一甩,鞭子打了個響,抽在旁邊一個男人身上,留下一條刺目的血痕。
那鞭子聲一響,地上的人不覺都顫了一下,然後有些便掙扎著爬了起來。
凌清羽強忍著手抖,接過周舟一再遞過來的鞭子,鞭子很重,她接過來不覺手一沉,差點掉下去,惹得周舟又是一頓笑。
周舟見凌清羽臉色都有些白,揮揮手道:“小哥先回去吧,叫你仆從來拉人好了。”給了鞭子,卻不提腳鐐鑰匙的事情。
凌清羽連連道好,拖著那鞭子,向自家院子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