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今明終是算錯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原本他以為不會再有任何交集的顧小娣如今又因為生得如此怪病而再度與他的生活有了交集。
隻是,這次再見,顧小娣卻又已經是另外一副模樣了。
眼中的死灰已經消散不見,恢復了光亮,但卻與初次見面時那種蠢蠢欲動地想要擺脫什麽的那種光芒不同,那是一種透亮清澈的光,仿佛霧霾散去之後的晴天。
可是……她美麗的容貌卻不在了。
她此刻正用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問他她的臉是否已經沒有了痊愈的可能。
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正當何今明猶豫之際,顧小娣卻忽然笑了起來,燦爛又溫柔的笑,“阿娘,你也就別為難人家何大夫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不能治便不能治了吧,沒關系,我不在意的。”
“你怎麽能說這樣的喪氣話呢?”金氏沒好氣地責備道,但語氣裡透著的更多的是心疼。
顧小娣微微搖頭,“不,這不是喪氣話,我是真的不在意。不過一句皮囊而已,有什麽緊要?什麽……都比不過活著重要。”
在說到最後那一句話是,顧小娣眸光一暗,那種滄桑的死灰色又再度侵上她的黑瞳,但卻也隻是一瞬,而後她的眼中便又再度恢復了熠熠生輝的光芒。
“可是,再過幾日便是你成親的日子,李大戶那邊……”金氏有些擔憂地道。
她心中自是緊張這樁婚事的,像她們這樣的山村農家能夠加入李大戶那樣的大戶人家那是何等的榮光。
顧小娣聞言卻是輕嗤了一聲,道:“什麽成親?不過是納一房小妾罷了,既沒有三媒九聘,也沒有宴請賓客,隻著一頂小轎悄悄地抬了入門。”
自然地,顧小娣想到了前一世嫁入李家時的情形,她心心念念一直期盼著的婚事啊,結果竟然是用了這樣簡陋的方式入門。
可她那個時候是多麽的傻啊,聽信了李賀的甜言蜜語,說什麽身份不重要,隻要他一生寵她便好。
好一個一生寵她。
頭一年,他倒是極寵她,不管她性子如何清冷高傲,他總是依著她、順著她。
前幾房的人欺負她,他也總是維護她。
但……這樣的寵愛卻是來得快去得更快。
李賀很快就又再看上了別的貌美女子。
在她之後的那個女子也是用著同樣的方式被抬進了李家大門,之後李賀也待那女子如當初待她一般寵愛。
顧小娣甚至在那女子眼中看到了與自己受寵時一樣的驕傲與幸福。
但很快那女子也不再受寵,李家又很快迎來了五姨太,甚至是六姨太。
直到那一刻,顧小娣才懂得了,自己當初入門時,大太太和二姨太為何用那樣的眼光看著她,帶著幾分嫉妒卻又帶著幾分嘲諷。
想必是那個時候她們就已經看到了她今後的命運,隻是她自己卻不明白,直到許久後的一日午後,看著第六房姨太太被花轎抬著進門時她才猛然驚醒。
隻是,一切已是太晚。
金氏聞言一怔,面上有些尷尬,幾次張嘴似乎想要教訓顧小娣幾句,說她不該說那樣的話,但終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因為顧小娣說的都是事實。
以她的身份嫁去李家的確是不能夠三媒六聘、八抬大轎的。
“小娣啊,你可是不滿意這樁婚事?這樣的話,爹以前怎麽從沒聽你提起過?”顧永福倒是從顧小娣的幾番言辭中看出了些許端倪。
但這樣的發現也同樣讓顧永福一怔,因為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顧小娣是十分滿意這樁婚事的。
不,應該說所有人都以為這是顧小娣所期盼的婚事。
因為她在聽說李家人上門提親之後她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的反感,哪怕是在知道自己嫁過去是為三姨太之後也都不曾反對過半句,甚至還隱隱地很高興的樣子。
這還是顧小娣第一次如此明確地表示自己對即將嫁入李家之事的強烈不滿。
這不由讓顧永福很是吃驚也很是意外。
他並不是那種會為了錢財而不顧女兒意願便強行送她出嫁的父親,若顧小娣一開始就表示自己不願意,他定是不會答應這樁婚事的。
老實說,一開始他對這樁婚事是反對的,雖然李家是那樣的大戶人家,但他卻總覺得人還是應該本分踏實些,這門不當戶不對的嫁過去之後難免會受人欺負。
隻是瞧著顧小娣似乎很滿意的樣子,再加之金氏又對這樁婚事極其讚同,他便也就沒有將反對的話說出口。
“也沒什麽滿意不滿意的,隻是這容貌一毀,我倒是想明白了許多事情。這李家家主之所以納我為妾看中的定不是我這個人而隻是喜我年輕貌美,可容貌再姣好也總有老去的一天。更何況,我就是長得再美也不過是一介山野村姑,又怎能同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相比?保不齊哪天李家家主又看中了其他年輕貌美的女子,再娶了四房、五房、六房,到那時我該如何是好?”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金氏怪責道。
“說的是大實話。”言罷,顧小娣一笑,換了副輕松的表情,對顧永福和金氏道,“阿爹、阿娘,你們也不用為我擔心。這臉好不了便就好不了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若是李老爺當真是喜歡我這個人,他就不會因為我臉上這塊疤而不娶我。倘若他果真因此而要悔婚,那便表示他這個人也不過是個貪圖美色之徒,我們也不必為了這樣的人而感到難過。”
之後顧小娣又扭頭望向何今明,道:“何大夫,我送送您吧,今日勞煩您了。”
也不待顧永福和金氏回應,顧小娣便就站起了身,道:“何大夫,請。”
方才顧小娣的一番話已是讓何今明心感驚異,而她如此淡然以待的態度更是讓他倍感驚訝, 竟怔怔地收了藥箱就跟著顧小娣出了門。
等將何今明送到院門口,顧小娣忽然停下了腳步,對何今明道:“何大夫,我的臉果真是好不了了吧?”
未等何今明回答,顧小娣自顧又道:“我自己的情況我自己清楚,何大夫您也不用瞞我。其實,我之所以這麽問,隻是希望何大夫能夠給出一個肯定的回答,若是今後我阿爹、阿娘再問起這件事情,我希望何大夫您也能夠這樣肯定地回復他們。”
“雖說現在我的確無能為力,但……”何今明急急地道,他並不希望顧小娣就此放棄希望。
但顧小娣卻搖搖頭打斷了何今明的話,道:“不,何大夫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我的臉已經毀了,好不了了。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沒想讓它恢復原貌。”
“你……什麽……”何今明震驚地看著顧小娣,他想從顧小娣眼中看出一絲絲線索,好證明她此刻的話不過是自暴自棄之言,並非真心。
但……什麽都沒有,何今明只在顧小娣的眼中看到了堅定。
“我曾經聽別人說過一句話,叫‘福兮禍所依’。據說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話,而如今我也覺得這是一句十分有道理的話。所以,我方才對何大夫所言並非是自暴自棄的話,而是真心的。”
微頓一頓,顧小娣結束了對話,道,“何大夫請慢走,我就不再遠送了。改日再登門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