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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枕江山》第193章 女奸細
第一百九十一章 老狐狸和小狐狸
這時候,元書方丈已經依照《大雲經疏》把武後當稱帝的意思講解明白了,側廂一座香案之後,突然站起一個人來,聲嘶力竭地大聲疾呼道:“天後稱帝,是大勢所趨,上順天心,下合民意!各位信眾若是讚同天後稱帝的,請來此處簽名,簽完名字,就可以領一升米回去啦!”

這人說完,身後就有兩個赤膊大漢抬來一隻大米鬥,往香案旁邊一放,雙手叉腰看著階下眾百姓,又有幾個大漢肩扛了一袋袋大米,到了米鬥前嘩嘩地倒進去,不一會兒白花花的大米就冒了尖兒。

眾百姓一見,紛紛搶上前去,有人急得高聲叫喊道:“我不認識字啊怎麽辦?我也要簽名,我也要讚同天後稱帝啊!”

那人喜形於色,一手抓著空白的名簿冊子,一手抓起硯台,大叫道:“不會簽字按手印兒就行啦,快來快來,按完手印你就能領米啦!”

狄仁傑的眉頭又是一皺,訝然道:“侍禦史傅遊藝?”

楊帆就在狄仁傑身邊,一聽他點明此人身份,不禁也注意地看了一眼那人。

如果他當初選擇以“勸進”謀求上位,那麽此時站在那兒蠱惑百姓的人就該是他了吧?

這傅遊藝年紀不大,才三十出頭,穿一件圓領大袖袍,頭戴軟腳襆頭,做文人士子打扮,五官端正,倒是生了一副好麵相,他大聲疾呼著,jī動得臉龐漲紅。

不為五鬥米折腰的老百姓畢竟還是少的。管他誰當皇帝呢,按個手印就有一升米拿,這種事傻子才不幹。百姓們都踴躍上前,有些事先沒有聽到消息,今日確是到廟裏進香的信眾也慶幸自己碰上了這等好事,紛紛衝上去按個手印,然後用衣襟兜了一升米。歡天喜地的離開。

狄仁傑鄙夷地瞟了傅遊藝一眼,對楊帆道:“咱們走吧!”

一行人離開法台,從大雄寶殿側麵繞到了第二進大殿前。然後又繼續往前走。

狄仁傑一路行去,一路觀望著四下的環境,楊帆陪在他的身邊。坦然自若。

他也聽說過狄仁傑執掌大理寺時,一年處理數千樁懸而未決積壓多年的疑案,無一人上訴鳴冤的事情,知道狄仁傑乃是個刑獄高手,但是隻要他不是能通陰陽的神靈,能抓來苗神客的魂魄問個清楚,楊帆自信不會查到自己身上。

即便是狄仁傑疑心了自己,而且有本事排除來自薛懷義的阻礙,查清自己在洛陽一直以來的經曆,確信自己就是殺人凶手。他也沒有一絲憑據,除非他再繼續查下去,派人到交趾去查清自己的來曆,證實那裏並沒有楊帆這麽一個人。

可要做到這一點何其不易,狄仁傑是朝廷三品大員。在天後即將登基的關鍵時刻,他會把精力放在查索這件刑事案子上麵麽?別的不說,光是營救那個黑齒常之,就得牽涉狄仁傑絕大部分精力,這老頭兒哪有那個閑心。

狄仁傑一路向後行去,走到藏經閣附近時。四下看了一番,指著左側那高高的廟牆道:“這天宮寺香火鼎盛,人來人往,如此高牆,想要翻越過去而不被人發覺,那麽這裏就是他最可能的路徑了。”

楊帆環顧左右,點頭附和道:“不錯,如果真是有人逼迫苗神客自盡,而且此人是白日現身,則此處最有可能!”他指了指藏經閣與廟牆之間的那道縫隙,道:“此處雖遊人漸少,卻也不至於一個人都沒有。如果我是凶手,我會裝作解手,選擇從那縫隙間爬上去。”

狄仁傑點點頭,捋著胡須沉思了片刻,乜了楊帆一眼道:“你說如果此人是白日現身,則此處最有可能,那就是說還有夜晚現身的可能了?”

楊帆道:“雖然洛京實行宵禁,夜晚不得上街,可這條禁令是難不住那些能飛簷走壁的神偷飛賊的,身手好的人,自然可以夜間登門。”

狄仁傑花白的眉毛微微一皺,徐徐說道:“如果那人是趁夜潛入苗家,那就更加的無跡可尋了。不過……”

他扭過頭,望著那近三丈高的廟牆微微一笑,篤定地道:“如果真有這麽一個人存在,他一定是白日潛入的!”

楊帆心中一驚,忙故作疑惑地道:“伯父何以有此判斷?”

狄仁傑雙眼微微一眯,捋著胡須道:“因為,苗神客是午後自縊,如果是有人半夜潛入,時間當在頭一天晚上,苗神客若是因此動了自盡的念頭,早上起來家人不可能毫無異狀,他也不會不給家人留下隻字片語的遺囑。”

狄仁傑沉思道:“老夫曾詢問過他那弟子杜閑,當日苗神客全無異常,像往常一樣教他習練書法,還曾想要品一品茶飲,這就更不像一個想要赴死的人了。因此,那人應該是午後潛入,就在杜閑離開去給苗神客烹茶的時候,見到了苗神客。”

楊帆淡定地踱過去,伸手拍了拍那結實的高牆,仰頭看看三丈多高的牆頭,頷首道:“狄公所言大有道理!”

狄仁傑道:“苗神客死後消息報到宮裏,天後曾派忤作仔細驗過他的屍體,他的身上連一片擦痕或淤青都沒有,全無扭鬥的痕跡過程,亦不曾中過什麽藥物,致使他死亡或昏迷,所以這‘自縊’很可能就是他自己走上絞索的。來人隻憑一番話,就能讓他主動赴死……”

狄仁傑長長地吸了口氣,把雙手往身後一背,在高牆下慢慢地踱起步來。

經過在苗家的一番查訪,狄仁傑也相信苗神客絕對不是主動自縊,照理說,是天後下了秘詔,迫他自盡,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但天後已然坦承。人絕不是她殺的!武後沒有任何理由掩飾這一點。

那麽,這件案子就不太好辦了,因為現場找不到任何有用的證據,隻能從現場情形判斷,凶手對苗家宅第比較了解,身手敏捷。經驗老道的忤作已經檢查過苗神客的屍體,從縊痕上看。並不是被勒死後偽造了自縊現場,他確實是活活吊死的。

能讓苗神客心甘情願地自己赴死,凶手要麽是知道苗神客目前的情形。詐奉天後詔令迫其自盡,要麽就是有足夠的理由讓苗神客相信,他既然來了。那麽苗神客不想自盡也必死無疑。

可這一來,範圍就無窮大了。

揣摩聖意,迎合殺人的,這個可能有;與苗神客有私仇的,這個可能也有。

如果是私仇,那就更不好查了,苗神客這麽多年來一直是武後的心腹,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都是經由他去策劃、執行。不知道這些秘密,就無法鎖定嫌疑人。想知道這些秘密,就得去問武後本人。

他,能去詢問武後這麽多年來秘密處治了多少人麽?武後可能對他講述這些事情麽?恐怕,武後殺過多少人,連她自己都忘記了。苗神客死了。最在意他因何而死的,大概就是當今天後,可要查清此案,最大的障礙也是來自天後……

狄仁傑暗暗苦笑,對楊帆道:“賢侄,你留兩個人在此。等天宮寺方丈講經完畢,向他詢問一下最近可有什麽異常的人物出入天宮寺,尤其是在苗神客自縊當日,是否有人看到過什麽不太尋常的人物出現在藏經閣附近,雖然希望渺茫,還是問問為妥。”

楊帆連忙答應一聲,轉身對張溪桐道:“張兄,你……”

張溪桐沒等他說完,便道:“我明白,我明白。張奇,田彥,你們兩個留下,等天宮寺方丈講完經文,你們好生盤問一番!”

兩個精壯的軍士答應一聲,退到一邊。

狄仁傑又往四下看了一眼,舉步向外走去。

楊帆陪著狄仁傑向外走,出了吵鬧不休的天宮寺後,瞟了眼他的背影,快走兩步,追上去問道:“伯父,這樁案子怎麽辦?”

狄仁傑負起手來,眺望著宮城,眯起眼道:“賢侄,你怎麽看?”

楊帆道:“此案疑竇重重,必有蹊蹺。”

狄仁傑道:“是啊,可是,此案千頭萬緒,千頭萬緒就是沒有頭緒啊。想要剝絲抽繭,就得溯本求源,而這源……,難!難!難啊”

狄仁傑大搖其頭,一行人默默地過了天津橋,回到宮城前麵,狄仁傑才道:“黑齒常之被押解回京,此刻不是在洛陽府就是在刑部,賢侄派個腳快的兄弟去洛陽府打探一下,咱們直接去刑部,看看他如今到底安置在哪裏,老夫想見見他。”

楊帆剛一轉身,張溪桐就笑吟吟地道:“我明白,我明白,越子傾,你往洛陽府跑一趟,我們陪狄侍郎去刑部,若是黑齒常之關押在洛陽府,早早回來稟報!”

越子傾答應一聲便向洛陽府方向趕去,其餘人等則隨著狄仁傑走向刑部。

楊帆低聲道:“伯父,刑部尚書如今是周興,此人……,您插手他的案子,這合適麽?”

狄仁傑道:“老夫何嚐不知該先請示過天後更為妥當,隻是,若不知道黑齒常之究係什麽罪名被抓、有些什麽罪證,老夫縱然請見天後,天後也是根本不會允許老夫插手的。先去見見黑齒常之,固然不甚妥當,不過,諒來天後也不致於因此就對老夫起了猜忌。”

楊帆猶豫道:“伯父,小侄是說,周尚書那裏……”

“喔……”

狄仁傑拋須一笑,道:“你說周興啊,周興性情和善,很好說話的。更何況,老夫當年執掌大理寺的時候,他還在老夫手下做過文案小吏,這點麵子,他一定會給的。”

名列大唐四大酷吏,凶殘之名可令小兒止啼的周興居然性情和善,很好說話?楊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狄仁傑向他擠擠眼睛,促狹地笑道:“你沒跟周興打過交道吧?你若不相信老夫的話,一會兒不妨親眼看看。嘿嘿,隻要你還沒有犯到他手裏,他對你就一定會客客氣氣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笑麵虎

刑部衙門同其他衙門一樣,門口隻有四個衙差站崗,可是一到這兒,你自然而然地便能感覺到一種與其它衙門截然不同的感覺,那是一種肅殺的氛圍,聽起來很玄妙,但是這種氣氛確實存在。

然而這種氣氛可以讓小民望而膽怯,卻不可能對狄仁傑這樣的人產生什麽影響,他到了刑部衙門,不等他說,楊帆便走上去,對守門的衙差說明了狄仁傑的身份,一個衙差立即報了進去。

不一會兒功夫,就聽衙門裏一聲長笑,一個親切至極的聲音道:“哈哈哈,一早就聽喜鵲叫,原來是狄公大駕光臨!”

狄仁傑向楊帆擠擠眼睛,輕輕一抖衣衫,舉步迎了上去。

隨著聲音,斯文倜儻的周興滿麵春風地邁出了門檻,狄仁傑剛剛走上台階,作勢欲揖,周興就一把將他扶住,笑容滿麵地道:“哎呀呀,狄公,這是幹什麽,你可行不得禮呀,這不是要折殺周興麽。”

狄仁傑笑吟吟地道:“狄某是侍郎,足下是尚書,咱們二人差著一品呢,你我見麵,下官理應施禮。”

周興謙遜地道:“噯,狄公這是說哪裏話來,周興是晚輩,當初在狄公身邊做事,沒少受到狄公的提點和教誨,在狄公麵前,周興永遠是個晚輩,豈敢托大呀。狄公,快快請進,不知狄公今日登門,可有什麽吩咐麽?”

周興一麵說,一麵很自然地扶住了狄仁傑的手臂。攙著他往衙門裏走,上下台階、邁跨門檻都格外的小心,那種體貼入微的樣子,根本就是一位極為禮敬尊重長輩的人,他的神情和舉動絕對沒有一絲做作的痕跡。若非他凶名在外,恐怕誰也不會相信這個人就是周興。

狄仁傑任由周興扶著,一邊往衙門裏走。一邊道:“周尚書,狄某今天來,還真是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煩你……”

周興連忙道:“狄公真是太客氣了。您有什麽事情,隨便打發個人過來說一聲不就得了,怎麽還能勞動您老呢。不知狄公有什麽事情,隻管吩咐下來,但凡周興能辦得到的,斷無不允之理。”

狄仁傑道:“嗬嗬,此事於你周尚書而言,實是舉手之勞。不知燕國公現在是關押在刑部大牢還是洛陽府,不管在哪兒,都是歸你周尚書管著,狄某……想見一見他,周尚書可肯幫這個忙啊?”

周興聽了不由“啊”了一聲。頓住腳步道:“狄公要見黑齒常之?”

“正是!”

狄仁傑也站住腳步,依舊滿臉笑容,目光卻十分銳利,盯著他問道:“如何?”

周興微微錯愕的表情迅速一收,黯然歎息一聲道:“雖然私見重犯於法不合。可是既然狄公開口,周興哪有不答應的道理,隻不過……”

狄仁傑神色一緊,追問道:“隻不過怎樣?”

周興又歎了口氣,說道:“隻不過,這黑齒常之。怕是狄公您見到了也沒什麽用了。”

狄仁傑心中登時一緊,沉聲道:“尚書這話,是什麽意思?”

周興忱惜地道:“有人告發黑齒常之有反跡,天後下詔把他抓回洛京受審,周某本來還想著,黑齒常之對朝廷一向忠心耿耿,或者是有人誣告也說不定?原還打算好好審審此案,若他真是冤枉,或能為他洗脫冤屈,誰知道他剛剛被押進刑部大牢,竟然就自縊了,這人還真是想不開……”

聽到這句話,楊帆也不禁震動了一下,黑齒常之這樣一位統率數萬大軍的邊關大將,堂堂的一位國公,一路押解進京都不曾尋死,剛剛進了刑部大牢,他……竟然自盡了?這等重犯,在刑部天牢諸多獄卒的嚴密看管之下,竟然自盡了?

周興搖著頭,口中嗟歎連連,狄仁傑站住腳步,仰起頭來,望著薄暮的天空,發出一聲長歎……謝謝差大哥!”

朵朵向洛陽府的一位差人感激地道了聲謝,又問:“請教,那這刑部衙門是在哪兒呢?”

瞧她俊眉大眼,生得俏麗可愛,那差官的脾氣也特別地溫和起來,又向她熱心指點一番,朵朵這才告辭離去。

朵朵的夫人是突厥人,有個番名叫阿依古麗,因為東西突厥的內戰,她失去了家人和族人,曆盡艱辛轉殿逃到白水河,還曾被人奸汙流產過孩子,後來她被黑齒常之收為侍妾,漸漸得寵之後被扶為側室,黑齒常之還給她起了個漢人昵稱,春妞兒。

朵朵是一位戰死沙場的老軍的女兒,也有突厥血統,隻是邊地百姓血緣混雜,已經不那麽明顯。黑齒常之憐她孤苦,從小就收養了她,雖是侍女,卻視同義女,春妞兒嫁過來以後,朵朵就一直侍候她,兩個人情同姐妹。


黑齒常之被抓時,朵朵正陪著春妞兒去巫師那裏給腹中的孩子祈福,僥幸逃過了一劫。而黑齒常之和其他家眷則全部被抓,黑齒常之以反叛罪名被抓走後,河源軍經略副使婁師德對春夫人暗授機宜,叫她攜了一應證據到洛陽找狄仁傑申冤。

婁師德也是一個大唐名將,曾與吐蕃大戰,八戰八捷,戰功卓著。黑齒常之任河源軍經略大使,他是副使,主營屯田事。河源軍開辟屯田五千頃,做到了糧食上的自給自足,從而使邊軍不受朝廷政局的動蕩,依舊可以保持強大的戰力震懾群獠,婁師德可謂居功甚偉。

婁師德對黑齒常之非常了解,知道這位袍澤對大唐忠心耿耿,絕無反意,所以才冒險提點春夫人。

狄仁傑一生識才無數,不過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雖然他與婁師德同為大唐忠臣、幹臣,但是大概是由於個人性情脾氣的緣故,狄仁傑一直不喜歡婁師德,而兩人雖是同年同歲,性情寬厚的婁師德卻如一位寬容的長兄,從不以為忤,反而特別欣賞狄仁傑的才幹。

狄仁傑因為戰利品分配的問題得罪了宰相張光輔被貶到江南的時候,婁師德曾多次上書武後,替狄仁傑鳴冤。這一次黑齒常之出事,婁師德認為若想救他,唯有求助於足智多謀的狄仁傑,因此暗授機宜,叫春夫人赴京尋找狄仁傑。


春妞兒大腹便便,由自己的好姐妹朵朵陪著,長途跋涉,暗中追隨丈夫一路到了京城,此時她已臨盆在即。朵朵陪她找到一處租住的宅院,喂她喝些熱粥,見她陣痛漸漸消失,這才鬆了口氣。

春妞兒牽掛丈夫,自己身子剛剛見好,就催著朵朵去打聽丈夫下落,再尋找狄仁傑的府邸以便鳴冤。朵朵一路打聽著找到了洛陽府尹的衙門,得知將軍被押到了刑部,便住刑部趕去。

朵朵來到刑部的時候,周興剛剛把狄仁傑送出門去,望著狄仁傑遠去的背影,周興“嘿嘿地”冷笑一聲,拂袖回衙。這時朵朵正好走過來,向守門的衙差探問黑齒常之的消息。

周興剛剛回到簽押房,還沒等他坐下,一個親信的小吏便快步走進來,神色詭秘地道:“尚書,卑職方才在衙門口,看到一個女子打聽黑齒常之下落。”

這人是周興的一個親信,名叫袁朝年,官兒並不大,隻是刑部衙門的一個掌固,因此一得著機會他就對周興極盡巴結。常在上官麵前露露臉兒,一旦有什麽升遷的機會,上官也就容易想到自己。


周興一聽是個女子打聽黑齒常之下落,頓時便起了疑竇,黑齒常之剛剛押解進京,知道消息的人不多,就算有些故舊想要探望,或者打聽他的消息,也該是男人才對,怎麽會是一個女人?

此女與黑齒常之隻怕非親即故,很有可能是尾隨黑齒常之一路赴京的。如果她隻是黑齒常之的親眷或者就是他的女人,掛念他的安危從而隨他赴京,那也沒有什麽,就怕是……,

周興警覺起來,馬上問道:“一個什麽樣的女人?”

袁朝年道:“年紀不大,生得很是俏麗,隻是看她一身胡服,風塵仆仆,膚色也顯黑些,口音更加的不像洛陽本地人。”

周興的眼睛頓時眯了起來,就像看見了老鼠的貓似的,逼問道:“她現在哪裏?”

袁朝年獻寶似地道:“卑職看到她在衙門口兒向差人打探黑齒常之下落。”

周興怒不可遏,劈麵一記響亮的耳光,叱罵道:“混帳東西,天下第一等的蠢才!老子問你她現在哪裏?”

袁朝年不明白周興為何大光其火,捂著臉,吱吱唔唔地道:“大概……大概還在衙門口兒。”

周興飛起一腳,袁朝年不敢躲,被他踹了一個趔趄,周興大怒道:“滾出去!把那女人給我抓進府來!”

袁朝年嚇壞了,實在不明白自己拍馬屁怎麽就拍到了馬腿上,趕緊往外跑去,等他到了衙門口,已然不見了那少女去向,袁朝年急忙向守門的衙差詢問。

這袁朝年平素拍馬奉迎,媚上欺下,人緣差得很,那衙差雖不敢瞞他,也懶得仔細說明,順手向前一指,袁朝年就像見著主人扔出一塊骨頭的狗,撒著歡兒地追了下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女奸細

朵朵從刑部衙門的人口中得知阿郎已然自盡,不禁大驚失色,她絕不相信阿郎會自盡。統攝十萬大軍,威震吐蕃、突厥,那麽威風的一位大將軍,一路受盡磨難都不肯死,剛剛入獄居然“畏罪自盡”了?

朵朵噙著眼淚往回趕,想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夫人,所以腳下走得極快,那袁朝年追到鬧市大街,隻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還往哪兒去找一個穿胡服的女子。這大唐盛行穿胡服外出,滿大街都是胡服女子呀。

袁朝年無可奈何,怏怏地回到刑部衙門,逡巡著不敢去見周興,唯恐再受他的責罵,他轉悠了半天,瞧那侍衛還站在衙門口兒,心中一動,又向他問道:“那女人向你們都打聽了些什麽?”

等他聽清朵朵姑娘所問的內容,頓時心中大喜,隻覺又有了可以向周興表功的材料,這才敢去求見周興。袁朝年見了周興,怯怯地說那女人已然消失了蹤影,未等周興發火,馬上又諂媚地說他打聽到那女子還向衙差仔細詢問過狄仁傑的府邸。

周興不聽則已,一聽更是火冒三丈,劈麵又是一記大耳光,力道之大,連袁朝年的牙齒都打落了幾顆。

周興懶得再理這個蠢物,一腳把他踹開,便急急思量起來:“她為什麽要找狄仁傑?僅僅是想請托救人麽?栽髒黑齒常之謀反一事可是漏洞百出,如果她手中掌握著什麽證據……。不成,一定得找到她,此事關乎十萬邊軍的歸屬,這支力量要掌握在武相手中,將來爭儲才大有底氣。”

“你去……”

“小人在!”

周興還沒說完,袁朝年就趕緊湊上來,含著一口鮮血。硬擠出一副諂媚的笑容,看起來有點兒滲人。

周興想了想,擺手道:“滾出去!”

袁朝年笑容僵在臉上。屁也不敢放一個,趕緊夾著腚溝溜溜兒地走了出去。

周興輕輕搖了搖頭,暗道:“不成。黑齒常之剛死,難保不會有人正盯著刑部,況我刑部乃審案所在,公人有限,無法查緝此女,這事還是得報與武相知道,由他安排人手去查才行……宮城前麵,狄仁傑止住腳步,對楊帆道: “等哪天光遠回家的時候,賢侄不妨也來老夫府上聚聚。大家一起熱鬧一下。”

“晚輩從命!”

楊帆長長一揖,狄仁傑捋了捋大胡子,又道:“苗神客的事,等你那兩個同伴探問清楚,再結合洛陽府給老夫送來的案牘。逐一分析之後再繼續查探吧,此案撲朔迷離,不是一時半晌就能查清楚的。”

楊帆又應了一聲,狄仁傑向刑部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黯然歎息一聲。

夕照,把他的身影拖曳的好長好長……

狄家的車夫趕著牛車從遠處軲轆轆地過來。狄仁傑舉步登上車子,心事重重地向楊帆擺了擺手,車子便吱吱嘎嘎地駛離了宮城。

相對於苗神客之死,狄仁傑更關心的是黑齒常之死後的隴右局勢。苗神客之死不過是一家一姓之事,而清源道經略大使這個職位在黑齒常之死後由誰來擔任,則關係到江山社稷的安危。


吐蕃曾多次聯係東突厥入侵河西,而河西乃關中屏障,關中乃大唐根基之所在,驟然失去一位英明的主帥,已然大折三軍銳氣,如果再換上一個平庸之輩,恐怕西域形勢將不可收拾。

因之,這個重要職位絕不能落到庸人之手,淪落為內爭的工具。可他回京後,暫時在家休養,即便依舊在朝,以他地官侍郎的身份也不宜插手兵部之事,這該如何是好?

牛車一路緩緩行去,經過尚善坊時,狄仁傑透過車窗,眺望著遠處太平公主府巍峨高大的建築,心中驟然一動:“太平既然有意涉足朝政,就從抓隴右軍權這一步開始吧,隴右兵權一定要掌握在可靠的人手中,絕不可因為帝位之爭,導致西域門戶大開!沈沐那兒,也得讓他為老夫出把力了,這些世家在朝在野,潛勢力都雄厚無比,不能讓那隻小狐狸置身事外!”

牛車從北到南,橫貫洛陽城,狄仁傑坐在車中,一路走去,已然對黑齒常之死後,隴右軍事的安排作出了一番詳細的推演和安排,而隴右軍事的安排,不可避免地要牽涉到朝中政局的角逐,對朝中錯綜複雜的幾大勢力,他也有了一番計較。

楊帆自然不會想到狄國公走了這麽一路,已經想得那麽深遠,不過他也知道狄仁傑對黑齒常之死,遠比苗神客之死更加看更,看他的樣子,似不想對此善罷甘休,楊帆不禁暗自慶幸。


狄老頭兒著實不簡單,今天隻是到苗神走了走、看了看,便把他潛入苗神,迫令苗神客自盡的全部經過猜了個**不離十,此人實在太過可怕。若讓他全力以赴地查下去,還真說不好他會不會把線索查到自己頭上。

幸好有黑齒常之這件案子吸引了狄仁傑的注意,這老頭兒對黑齒常之可比對苗神客有興趣多了。

楊帆一路盤算著,與張溪桐等人回到宮中,向旅帥許良稟報一聲,便回夾城休息。

到了傍晚的時候,楊帆用過晚膳,正與張溪桐等人在營房外閑聊,忽見遠處走來幾人,俱都是一身短打,體態婀娜,走起路來如楊柳隨風,十分的動人。定睛一看,卻是謝小蠻、高瑩、蘭益清等幾名內衛。

楊帆起身迎上前去,蘭益清老遠一見他來,圓圓的蘋果臉上便露出笑容,雀躍道:“楊大哥!”

楊帆笑著向她打個手勢,對謝小蠻道:“謝都尉,這麽晚了,你們這是去哪兒?”

謝小蠻道:“有一件要案,武攸宜大將軍命我等出宮協助查辦。”

楊帆一聽,倒不便多問了,便道:“原來如此,自己多加小心。”

“嗯!”

謝小蠻睨了他一眼,感受到他關懷的真切,不禁甜甜一笑。

高瑩見楊帆目中無人一般,隻管看著謝小蠻一人說話,心裏登時有些酸溜溜的,離開楊帆身邊,走不多遠,高瑩便咳嗽一聲,對謝小蠻道:“小蠻啊……”

“嗯?”

“你也知道,楊帆現在……跟那人是相好兒的。”

“是啊,怎麽啦?”

“要是你想橫刀奪愛,說不定會害了自己,有些人,不能碰的。”

謝小蠻又氣又羞,道:“你還真是……,哪有此事啊!我跟他是哥們兒好不好?”

高瑩幽幽地道:“男人和女人也能做哥們兒麽?你要是跟他是哥們兒,那我跟你就是夫妻了……”

謝小蠻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扮起男人腔調道:“娘子勿須多言,為夫自有主張!”

高瑩:“……”

楊帆目送謝小蠻一班英姿颯爽的娘子軍遠去,正要返身走回去,黃旭昶忽然遠遠走來,大聲道:“通知今日不當值的百騎兄弟,所有人都有,立即到玄武門城樓,大將軍有要事差遣!”

一柱香的時間之後,楊帆和張溪桐等人就整齊地出現在玄武門城樓上。

武攸宜神色凝重地對他們道:“現在有一樁大案子,有幾個突厥探子潛入洛京,竊取到了我朝在河西的兵力部署、武器配備的詳細情報,正準備逃回突厥去。如果這些情報被突厥人得到,我隴右大軍將遭受重大損失。”

眾百騎將士聽了都是一驚,武攸宜又道:“此案幹係重大,本將軍已經派了內衛前去追查這些探子,鑒於人手不足,把你們也調去。你們記著,一旦查到那突厥探子,就地斬殺,但是務必要把她們攜帶的重要情報拿回來!”


許良補充道:“你們出宮之後,自然有人接應,那是兩個年輕的突厥女人,身上暗藏著大唐在隴右的軍事部署情報,鑒於大唐正與突厥議和,這種私下裏的交鋒不宜公開,所以你們一俟抓到那兩個探子立即處死,搶回包袱即算完成任務,立下大功。”

武攸宜的目光從百騎一眾侍衛麵上掃過,最後落在楊帆臉上,沉聲道:“宮裏先前已派出內衛追查這兩個女探子的下落,本已找到了她們的住處,卻不知為何泄露了消息,遲了一步,被她們走脫。”

“現如今內衛正在到處搜索,因為人手不足,才把你們集合起來。人是在道光坊走脫的,天色已經將晚,用不了多久就要實行宵禁,所以這兩個女人不可能走得太遠,因此你們的搜索地點就在道光坊附近,誰能找到她們,把她們殺掉,搶回那個包裹,本將軍就提拔他為旅帥!”

眾侍衛聽了這個獎賞頓時精神大振,城門樓中瞬時殺氣盈宵。

武攸宜滿意地點點頭,揮手道:“軍令如山,立即執行!”

一陣“嚓嚓嚓”的腳步聲帶著一陣殺氣,迅速地離開了玄武門城樓,五十多個百騎士兵從那幽長雄厚的城門洞裏走出去,此時已是入夜時分,他們是最後一批離開皇宮的人。宮門在他們身後緩緩合攏,掐斷了最後一抹夕陽……

第一百九十四章 生亦何難

抓到突厥探子,立即晉升為旅帥,這個獎賞讓每一個侍衛都熱切起來。

他們趕到道光坊附近後,立即分頭行動,認真搜索起來。大概是因為武攸宜許下的彩頭實在是太大了些,而旅帥的職位隻有一個,如果兩人同時抓到刺客,這份功勞該算誰的呢?哪怕是攤薄了一人撈一個隊正當當也不劃算呐。

於是,隨著搜索範圍的擴大,侍衛們悄悄地與同伴拉開了距離,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搜索開來,每個人都相信運氣會屬於他。

“站住!什麽人?”

已經過了宵禁的時間,兩個巡街的公人提著燈籠老遠走過來,忽然瞧見楊帆手提一口鋼刀,不禁緊張地去摸腰刀,等他們看清楊帆一身禁軍侍衛的裝束,不禁又怔了怔。楊帆向他們揚了揚腰牌,兩人小心翼翼地靠近,辯認清楚楊帆的腰牌之後,忙點頭哈腰地離開了。

“奇怪!今天出了什麽事情,一路上碰到三個禁軍侍衛了。”

“碰到禁軍有啥希罕的,方才劉四兒他們兩個還碰到了內衛的人呢,怕是又出大事了,巡邏時提著點小心。”

兩個巡街的公人悄悄耳語著離去,楊帆鎖著眉在長街上站定,掃視著夜色下靜悄悄的長街,暗暗思索著那兩個突厥探子可能的去向。

軍力部署、武器配備,這等重要的情報一旦被敵人掌握,其後果當真不堪設想。而且這些東西如果被敵人掌握了。也不可能輕易變更。

部署的軍隊能全部調動改變麽?哪裏駐紮多少人馬,是與它的戰略意圖密切相關的,與地形地理也是密切相關的,不是想變就能變的。

軍隊的武器配備,與他們平時的訓練也是密切相關的,能想換就換麽,換了之後還能發揮多大戰力?

多年營建出來的堡壘是根據它需要駐紮的兵力、在戰爭中所起的作用、軍事上的地理位置而設置的。一旦軍隊和武器配備改變,它們就將失去大部分作用,而重新修建新的堡壘。且不提財力物力的巨大消耗,即便想建,也非一時一日之功。

突厥和吐蕃在邊陲的兵力與戰鬥力並不比大唐弱。因為大唐政局的動蕩,目前來說甚至還高於大唐,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這份情報真的落在突厥人手中,讓他們對大唐在隴右的軍事部署了如指掌,結果可想而知。


所以,楊帆也是竭盡所能,想要找出這兩個突厥探子。尤其是一旦抓到兩個探子,立升旅帥,這個**對楊帆來說同樣意義重大。

他站在街頭。苦苦地思索著:“這兩個探子,究竟能逃到哪兒去呢?”

※※※※※※※※※※※※※※※※※※※※※※※※※

倉城的一座糧窖裏,朵朵提著燈籠在春妞兒麵前團團亂轉,惶急得滿麵汗水,帶著哭音兒道:“夫人。你怎麽樣了?這可怎麽辦呐!”

春妞兒躺在地上,額頭臉頰上都是黃豆大的汗珠,她撫著高高隆起的肚子,痛苦地道:“我不行了,怕是要生了。”

這倉城位於皇城東北角,是洛陽的大型糧倉。倉城內分為糧窖區和管理區兩部分。她們此刻就在糧窖區的一座地下糧窖裏。這裏糧窖縱橫,排列有序,每一座糧窖都呈倒梯形,口大底小,牆壁光滑,經烘烤後質地堅硬,底部鋪著木板,距地麵有一定距離以防潮。

她們所在的這座糧倉是空的,因為西域戰事頻繁,再加上有幾處地方發生旱澇災害需要賑濟,調撥了大批糧食運去,所以有幾座糧倉已空,如今正是春末,新糧未收,這幾座空倉就閑置了,連看守的人都沒有。


她們能逃脫內衛的追查實屬偶然,內衛分頭查探她們下落的時候,朵朵與聽到丈夫死訊悲痛欲絕的春妞兒抱頭痛哭,好不容易收了哭聲,安撫住春妞兒的情緒,朵朵擦幹眼淚到外麵來買些吃食。

這時內衛的蘭益清正好向一位街坊出示腰牌,探問與朵朵一般特征的女子消息,朵朵在隔壁小食攤裏麵聽得一清二楚。她看到這個女人身穿官服,腰佩利刃,就覺得情形有些不對。

虧得她沒追上去繼續察探,否則必被蘭益清察覺,而蘭益清問話的時候,也實未想到她要找的人居然就在身後另一家店鋪裏麵,陰差陽錯的,讓朵朵逃過一劫。

朵朵趕回去與春妞兒一說,春妞兒馬上感到了危險。她本就是一個突厥大族家的女兒,又跟了黑齒常之幾年,見識閱曆遠非朵朵可比,她馬上要朵朵收拾行裝,攙著她逃離了住所,等蘭益清打聽到她們住處,趕來查看時,兩人已然逃走。

主仆二人倉惶走避,因為時逢傍晚,各處坊門紛紛開始關閉,二人見了人就覺得危險,慌不擇路地走避到了倉城邊上,這裏本就偏僻,又因宵禁時間快到了,街上沒有行人,這時再想逃到哪個坊裏就太紮眼了,可是若留在大街上,必然會被巡夜的人發現。


二人沿著倉城一路逃去,發現一處危牆,外麵斜斜砌了一道三角形的豎牆抵著,萬般無奈之下,這位即將臨盆的婦人竟然順著那牆爬上去,躲到了倉城裏邊。這一來二人暫時安全了,可本就快要生產的春妞兒經過這一番折騰動了胎氣,竟然早產,此時她的**已經淌出許多羊水。

“怎麽辦?這可怎麽辦?”

毫無接生經驗的朵朵急得團團亂轉。

她從倉庫上麵的守倉老軍的房間裏找到了燈籠,還找著一套破舊的軍衣,想著倉中有些陰冷,拿來給夫人禦寒,可她一個閨女家,能做到的也隻有這些了。眼看著夫人痛苦不堪,她隻能在旁邊團團亂轉,束手無策。

不料到了下麵發現夫人快要生產了,這可急壞了她。

春妞兒到底是草原部落裏長大的姑娘,不但給牛馬接過生,長大後還因為好奇,給部落裏的穩婆充當過幾次助手。她自己也曾有過孩子,雖然小產了,這方麵的經驗卻遠比朵朵更多。她知道自己長途跋涉之下,又經情緒大起大落,方才翻牆又複震動了身子。此時已然臨盆,不過卻不如朵朵著慌。

“朵朵,你……去弄些水,要燒些熱水,孩子生下來要用的,快去,不用管我,你在這兒也幫不上我什麽忙,快去,自己小心一些。”

“哦!”

朵朵擦擦眼淚。失措地看看春妞兒,握緊腰間短刀,急急衝了出去。

春妞兒倚在牆壁上,看了看自己胯間,羊水已經潤滑了地麵。腹中痛疼難忍,但是孩子還沒有要出生的跡象,隻怕是要難產。她咬著牙,撕下一塊衣襟咬在嘴裏,以族中穩婆曾經告訴其他產婦的方法短而急促地呼吸著,忍住巨痛。腰腹用力,想要把孩子生下來。

她的族上本是粟特族人,從隋朝時候起,全族融入突厥,納入西突厥的統治。東西突厥內戰期間,他們的部落遭受了很大的創傷,戰亂中她也與族人失散,一路流落到了唐人統治的白水澗城。

是黑齒常之收留了她,給了她新生,並對她寵愛有加。他讓她結束了顛沛流離的日子,他給了她男人寬厚溫暖的懷抱。雖然黑齒常之已是近六旬的老人,比她歲數要大得多,但他是草原上的雄鷹,是真正的大英雄,馳騁沙場,威震西域。

草原兒女最崇拜的就是英雄,她愛自己的丈夫,更無比地崇敬他,視他為天。如果可能,她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的生命,隻要能護得他的周全。而今,她的丈夫蒙受不白之冤,已經含恨死去,她現在隻想為丈夫洗清冤屈並報仇,她還要為丈夫生下屬於他們兩人的骨血,她絕不能讓這個孩子出事。

可是,生不出……

春妞兒痛苦地捶打著地麵,忍受著那撕裂般的痛苦。朵朵還沒有回來,寂靜的倉窖裏空空蕩蕩的,隻有她粗重的呼吸和偶爾發出的一聲呻吟。燈光隻照亮了她身前三尺處,遠處都藏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有一種感覺,仿佛她已被整個世界遺棄,隻留下她一個人在這裏。

不,不是一個人,她還有孩子,與她血脈相連的孩子,可是她明明感覺到孩子墜的厲害,應該快要生出來了,可是始終無法迎來那突然輕鬆的感覺,聽到孩子那哇哇的哭叫聲。

羊水和著血水已經淌了一地,她就坐在血泊裏,滿頭汗水,滿眼淚水,苦苦地掙紮著……

春妞兒掙紮著坐起來,把手伸向裙底。沒有人接生,她要自己把孩子生出來,讓她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降生在這個世界上,丈夫的死已經令她絕望,孩子現在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寧可自己死,也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出一點事。

但是,她顫抖的手摸索著探到自己的下體時,不禁發出一聲絕望的哀鳴,她摸到了孩子的一隻腳,一隻小小的腳丫,已經探出了宮口,孩子不是順生的,偏偏在這樣的環境下,她的孩子不是順生的。

她記得很清楚,族中的穩婆說過,如果孩子逆生,最大的可能,就是母子雙亡。最有經驗的穩婆,讓母親承受莫大的痛苦,用盡所有的辦法,才有可能以很小的機率保住其中一個,而她現在正是孤立無援的時候。

羊水已經快淌光了,再這樣下去,一定會胎死腹中,孩子會窒息的。

“朵朵!”

春妞兒絕望地叫了一聲,她再也不怕了,再不擔心聲音會被任何人聽到,她隻要看到她的孩子,哪怕是把他抱在懷裏,聽著他的心跳,看看他的樣子,然後讓她立刻就死,她也心甘情願。

“朵朵~~~,朵朵~~~,朵朵~~~”

回音在空曠的糧倉中回蕩,朵朵還沒有回來。

春妞兒淚眼模糊,她哭泣著,絕望地哭泣著,手指忽然觸到了腰間的刀柄…

第一百九十五章 母親!

楊帆謹慎地搜過幾條街,最後用禁軍腰牌叫開了道政坊的坊門,由坊正陪著,搜了些家中有房舍出租的人家,當他走出道政坊的時候,滿天星辰閃爍,已是四更時分。

楊帆提著燈籠,想要放棄夜間的搜索。兩個異族女人,這個目標的確很明顯,但洛陽城也實在太大,幸好那兩個突厥女人逃離的時候城門已關,連接南北兩城的幾座橋也加強了監管,她們不大可能逃到南城去。

這樣的話,隻要人還在北城,搜索範圍就小得多,夜間不可能一戶戶的擾民盤查,莫不如明天天亮後再搜索。但是當他走到大街上時,他忽然發現對麵高高的宮牆上有一道豎牆。那是一道危牆,因為地麵坍陷的緣故,這片牆頭有些外傾,整片城牆進行修葺太費錢,所以砌了一道豎牆抵住了牆麵。

楊帆知道這道牆後麵就是倉城,不禁心中一動。

他來到洛陽之後,身負血海深仇,尋找的仇人皆來自官場,他也預料過複仇的過程必定十分艱難,也曾想過一旦暴露身份該匿往何處,這倉城就曾在他的考慮之中。那兩個突厥女人會想到這裏麽?

楊帆想著,眼睛漸漸眯了起來。

他走到牆邊,抬頭看了看那堵豎牆,牆基隻到他腰部,之上就是一道傾斜的一人寬的牆麵,可以很容易地爬上去,楊帆把燈籠丟在地上,一腳踩滅。把障刀挪到最容易拔出的位置,便縱身躍上牆麵,一步步向上走去。

他調入百騎後,配備的武器就是障刀。唐軍中有四種刀,儀刀主要用在各種儀式上,雖然華麗,但實戰效果遜於其他三種刀。陌刀是重兵器。其形製有些像斬馬劍,用於戰場廝殺極為犀利,但是在宮中使用就嫌笨重了。


剩下兩種刀就是橫刀和障刀。障刀比橫刀更短,也是四種刀中唯一帶有彎曲弧度的,輕便靈活。便於近身肉搏,同時一旦刺入人體,拔刀時可以給敵人造成二次傷害,所以百騎的日常佩刀都是障刀。

春妞兒和朵朵逃進倉城後並沒有逃向太遠的地方,她們對這兒不熟,而且朵朵滑下牆頭,再接春妞兒下來時,春妞兒頓了一下,動了胎氣,也無法逃得更遠。她們就近逃進了一處倉窖。

而朵朵衝出去尋找水源時,已經被夫人下體流血,痛苦不堪的樣子嚇壞了,匆忙之中又沒有掩門,所以楊帆很快就注意到了這間倉窖。

通向倉窖的是一條幽仄狹長的台階通道。楊帆持刀側立在門口,向裏邊探望了一眼,便躡手躡腳地潛了下去。在黑暗中憑著腳下的感覺一步步沿著石階走下去,走到盡頭處站住,便隱隱聽到了……

聽到了一陣嬰兒哇哇的啼哭聲!

在這樣的夜裏,在深深的地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突然聽見一陣嬰兒的啼哭聲,饒是楊帆一向膽大,也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小心地探出頭,向倉窖裏麵看了一眼,巨大而空曠的倉窖裏麵,他看到了一盞燈。

在一片茫茫的黑暗當中,那盞燈發出橘黃色的光,暖暖的、靜靜的,在黑暗之中形成了一個方圓不過數尺的朦朧的光團,在那光團的中央躺著一個女人,因為距離太遠,以楊帆的目力也無法看的更清楚。


他摒住呼吸,握緊了刀,一步步地走過去,離那朦朧的光團越來越近,這時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倚牆半坐著,頭發散亂,身上、手上乃至臉上,到處都染滿了血跡。

她懷抱著什麽,嬰兒的哭泣聲忽爾又響起,這個女人動了動,似乎舒展了一下懷抱,然後孩子的啼哭聲再度中止,楊帆站在黑暗中,再不向前一步,就那樣靜靜地看著。

原來,那婦人身後無盡的黑暗就是一堵牆壁,難怪他方才站在入口處看不清楚。他看到那婦人自腰腹以下,月白色的襦裙已經全部被血染紅,在微弱的燈光下本不是那麽刺眼的血跡,卻因為她蒼白的臉色和滿身滿臉的血跡而顯得怵目驚心。

她的腸腹……

楊帆打了個寒戰,不敢再看下去,忙把目光再移到她的臉上,她的懷裏,他發現她懷裏抱著一個嬰兒,一個**的、身上還有斑斑血漬的嬰兒,嬰兒被她抱在懷裏,正在起勁地吸吮著,而那婦人則垂頭看著自己的孩子,一臉的甜蜜與幸福。

她的胸懷**著,飽滿的**沾了痕痕血跡之後更顯出異樣的白嫩,在橘黃的燈光下閃耀出迷人的光彩,但是任誰看到眼前這聖潔的一幕,還會有一絲低俗的念頭?


楊帆隻覺自己一顆心堵在嗓子眼上,他想說話,卻沒有勇氣吐出一個字,他想靠前,可是雙腿發軟,根本邁不動一步。他從十三歲就開始殺人,山賊叛黨殺過,朝廷大員也殺過,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看到血會手軟得要拿不住刀。

隨著目光對黑暗的適應,他已經看清楚,那個婦人的肚腹被剖開了,這個初生的嬰兒,是被她剖開了肚子,把孩子取出來的。而她……無視腰腹間的慘狀,懷抱著初生的嬰兒在喂奶。

喂奶本是一件很溫馨的事,可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卻是讓人怵目驚心。

“嗵!”

楊帆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手中的刀會那麽沉重,障刀本不算沉,可他的手軟得竟然拿不住,刀尖觸及地板,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這聲響雖輕,在這寂靜的連嬰兒吸吮的聲音都能聽清的倉窖裏卻顯得異常清楚。

那婦人倏地抱緊了懷中的嬰兒,張大眼睛看著,看著麵前的一團漆黑,輕聲問道:“是誰?朵朵?”

她的聲音不大。似乎怕嚇著懷抱裏的孩子,楊帆吸了口氣,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提起手中的刀,緩緩地走上前去。

燈光下,漸漸出現了楊帆的身影,頭戴折上巾。外包紅布帕,短胯袍,寬牛皮帶。半月抱肚,束腿戎褲,一雙短勒烏皮靴。手中有一口閃閃發亮的刀,在燈光下閃爍著寒冷的光芒。

春妞兒目中閃過一抹絕望的光,她低下頭,哀婉地看著正在努力地吸吮著她的**、渾然不知道他的母親正在遭遇著什麽的孩子,兩顆淚珠滴落在他還沾著血跡的臉上。

春妞兒慢慢抬起頭,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楊帆,輕輕地道:“求你,讓我和我的孩子多待一會兒,讓他多吃幾口……”

淚水從她臉上滾滾而落,春妞兒哽咽地道:“他是我的兒子。我們是一世的母子,這一世對我來說就隻有這一晚,這一刻而已,好短、好短……,我知道。我絕無生路,我剛剛出世的兒子也一樣,我決定進京的時候,就有人告訴過我這樣的後果。我不怕死,我隻求你,讓我多陪兒子一會兒。他才剛剛出生……”

楊帆喉頭發緊,吞咽了一口唾沫,才艱澀地道:“你在流血……”

春妞兒淒然道:“我知道,我已經沒救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楊帆盯著她,突然問道:“你不是突厥奸細?”

春妞兒有些意外地看著他,問道:“突厥奸細?派你來的人這樣告訴你的麽?”未等楊帆回答,春妞兒便提高了聲音,帶著驕傲、帶著自豪,大聲道:“我不是什麽突厥奸細,我是黑齒常之大將軍的女人!”

“黑齒常之的夫人?”

楊帆的瞳孔驀然縮小,他相信春妞兒的話。她沒有必要撒謊,這個時候,她已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再加上黑齒常之今天莫名其妙的“自縊”,和她此刻所表現出的對兒子深深的愛,突厥派個女人來當秘探已經是不太容易叫人相信的事,更何況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

楊帆沉聲道:“我身上沒有傷藥,不過可以簡單地幫你包紮一下傷口。或者……我可以去找個郎中回來……”

春妞兒訝然地看著麵前這個小兵,她在丈夫軍中,見到的隻有軍令如山,從來沒有見過敢違抗上命的戰士,而眼前這個士兵……

春妞兒詫然道:“你想救我?”

楊帆道:“如果你的話是真的,我絕不會把你交出去!我……會救你!”

春妞兒的眼睛亮了,她的臉色更加慘白,聲音更加虛弱,可是那本已絕望的眼神突然迸發出的光彩,比那盞燈的光亮更加照人,竟然灼得楊帆有些不敢直視。

“謝謝你,我不行了,我知道,我馬上就要死了,如果可能,請救我的兒子!求你!我隻要他活著,隻要他活著,就好……”

春妞兒終究還是沒有說出自己還有一個侍女在這裏,或許她心裏對這個士兵的話還有一絲疑慮,但是這個士兵已是她臨終前唯一的希望,不管她是生是死,眼前這個士兵都不可能把她的屍體和孩子留在這兒,她隻能寄望於楊帆所說的話是發出真心,也唯有如此,她才能走得安心。

她滿眼感激地看著楊帆,想把孩子送過去,但她隻是抱著自己的孩子,雙臂一曲,便寂然不動了,眼中灼人的光彩漸漸消失,她死了……

楊帆慢慢走到她身邊,單膝跪下,在他眼中,女人一向都是柔弱的,他從不知道一個女人的勇氣,可以讓他敬畏如斯,如同見到一尊神祗!

他小心翼翼地從春妞兒懷裏抱過孩子。那個渾身**,臍帶打了個結,一身血汙還未洗去的嬰兒根本不知道疼他愛他的母親已經離開了這個人世,他正吃的香甜,突然被人抱開,不禁哇哇大哭起來。

楊帆把孩子抱在胸前,看著這個已然長逝,雙目不閉的偉大的女人,聲音很輕很輕,好象生怕吵醒了她似的,他用有些沙啞但是異常莊重的聲音道:“你的兒子,一定會活得好好的,我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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