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呆子, 怎可作成這等撲?
趙多福在一旁聽得真切, 頓時急了眼, 就要跑上前阻攔。
為什麽會有這樣衝動?她說不清楚!隻覺得眼前這玉小乙極為親切, 萬不可讓他有失。
十萬貫撲玉尹一隻手, 乍聽似乎不算什麽。
但玉尹擅長的是嵇琴, 與這七弦琴有天壤之別, 是一場必輸之局, 趙多福又怎能眼睜睜看著玉尹輸掉, 失去他的手掌?若真失了那隻手, 玉尹還是而今玉小乙嗎?
哪知道, 趙多福方要動作, 一隻手卻搭在她手臂上。
"老師……”
李清照朝她笑了笑, 柔聲道:"帝姬莫急, 且再看看。”
"可是……”
"多福帝姬可是擔心小乙?嘿嘿, 別擔心……以自家看來, 這小乙其實是在打埋伏, 要騙那王勝入轂。雖然方才他一副緊張之色, 可我卻覺得, 小乙其實是在做戲。
不如此, 王勝豈能入轂?”
"做戲?”
趙多福一怔, 旋即又向玉尹看去。
卻見玉尹依舊是方才那模樣, 只是不再顫抖。
不過給人的感覺, 更像是在硬撐, 而不是那種胸有成竹的氣度。
"他又怎使得琴?”
"多福帝姬, 你又怎知道, 他使不得琴?”李清照輕聲道:"小乙大相國寺一鳴驚人, 自家便使趙九暗中打聽。此前從未聽人說他能使嵇琴, 卻不想最後, 連馮超也敗在他手下。沒有人知道他讀過書, 但偏偏能做出《登岱》絕唱, 又豈是等閑?
小乙雖衝動, 卻是個知輕重的。
而今卻作成了撲, 我看啊, 他恐怕已有打算。
不如一旁靜靜觀瞧, 說不定小乙還能使出一些驚喜……呵呵, 我倒覺得, 這玉小乙不簡單。他今日如此高調, 與他往日表現, 頗有出入, 恐怕他心中別有算計。”
"算計?”
趙福金不禁來了興趣, 忍不住開口道:"這玉小乙不過當街屠戶, 又能有甚算計?”
"方才李大郎說, 他明日就要離開東京, 說是要送一個長者前往太原。
這件事我倒是聽說了一些, 那確是個長者, 但卻是個配軍, 因殺了人, 所以要充軍太原。而那人所殺之人, 偏偏是之前對玉小乙步步緊逼一潑皮手下, 小乙所以才要相送。聽上去似乎隻如此, 可我卻覺得, 玉小乙之所以離開, 恐怕是為了躲避風頭……呵呵, 多福帝姬新得一張大聖遺音, 那可是康王殿下心愛之物。”
"老師是說, 他是為躲九哥?”趙多福一聽, 立刻撅起小嘴, "九哥才不是那種輸不起的人。”
"呵呵, 我倒未說是康王殿下報復, 只不過小乙近來風頭太盛。
此前還勞頓燕香燕出面為他撐腰, 而今香燕遭受彈劾, 他留在東京, 的確不是好事。出去走走, 待香燕之事塵埃落定, 他再回來時, 自然風平浪靜, 不再有事。”
趙多福一聽就怒了!
她也不知道, 自己為何會發怒, 隻覺得不痛快, 便說道:"這不是牽累無辜嘛……哪個若這般不講道理, 我就去和他說理去。香燕先生, 與小乙又有什麽關系?”
李清照愣了一下, 看趙多福的目光中, 突然多了些許變化[ 天珠變 ]。
這感覺, 怎麽覺得有些古怪?
不等她開口, 茂德帝姬趙福金卻責備道:"嬛嬛休得放肆, 朝堂上的事情, 怎容得你去胡鬧?若小乙無乾, 自然不會有事;若他有罪, 你便是說也說不過去道理。你若是再這般胡鬧, 我回去便與父皇稟報, 以後不許你再隨意走出宮門……”
大體上而言, 趙官家的子弟, 大都是采取了放任的態度。
有宋以來, 皇室盡量表現出親民態度, 所以許多皇室子弟留戀市井, 並不足為奇。
只不過, 若官家真的發了話, 趙多福再想出宮, 卻困難許多。
柔福帝姬輕輕咬著嘴唇, 心裡雖然很不舒服, 但卻又不敢惹姐姐生氣, 隻得把一腔怒火, 轉移到那王勝身上。
不過是王黼的侄兒, 便能一擲十萬貫?
哼, 不曉得那王黼又是什麽樣子, 恐怕比這王勝, 要可恨十倍。
這家夥不把我放在眼中, 想必那王黼也是如此……你等著, 待我回宮之後, 定要稟報父皇, 治你叔侄一個大不敬的罪名。哼, 定要如此, 王黼王勝, 你們等著!
這小女兒家的脾氣上來, 可沒有道理講。
趙多福私下裡拿定了主意, 便不再開口, 而茂德帝姬見她不吭聲, 也就不再斥責。
卻在這時, 便聽得琴聲響起。
王勝淨手焚香, 端坐琴後, 手指一挑, 頓時傳來激烈琴聲。
他使得是周朝魯人賀雲所作《風雷引》, 講的是雷雨大作時的情境。從風雨欲來的醞釀之勢, 進入迅雷烈風陣雨如注的磅礴。王勝之法嫻熟, 極為靈動, 所奏琴曲, 更頗吸引人。伴隨著他手指拂動琴弦, 在座眾人恍若聽到雷聲隆隆, 風聲蕭蕭, 那欲罷不能之勢。琴聲激烈, 令人不由得色變, 眼前恍如一派風雷交加景色。
風雷引, 奇縱突兀, 蒼鬱險峻, 又威武雄壯之氣。
看得出, 這家夥的確是在古琴上下過一番功夫, 就連李清照一旁, 也是輕輕點頭。
而李逸風則露出凝重之色。
使得是甚東西?
趙多福輕聲嘀咕起來。
這小女孩兒便是如此, 喜怒於形……她不喜歡王勝, 甚至討厭王勝, 哪怕這王勝能練成伯牙一般琴技, 她還是會一樣不屑一顧。這個人, 從髮型到長相, 從衣著到氣質, 無一不令人討厭。還一副裝模作樣的使琴!哼……使得有算甚東西?
只不過, 從李清照臉上流露出來的讚賞之色, 趙多福又有些忐忑。
老師怎地這樣, 明明使得不好, 還要稱讚這廝嗎?
下意識, 趙多福看著王勝的目光, 更透出了一些敵意。她乾脆在一旁氣鼓鼓坐下, 瞪著那水汪汪, 動人的雙眸, 惡狠狠盯著王勝。王勝本使得得意, 心氣自然高漲, 琴聲激烈, 正到好處時, 卻突然覺察到好像有人在盯著他看, 充滿殺氣。
偷眼看去, 卻是趙多福!
王勝心裡一顫, 鬼使神差一般, 手指一滑, 揉錯了琴弦。
那激烈琴聲中突然多了一個雜音, 雖然王勝馬上修整, 可在座眾人, 都不是外行, 哪能聽不出他那個雜音。李清照一皺眉, 旋即朝趙多福看去, 不由得啞然失笑。
琴使得雖好, 可這養氣之功, 卻差得很!
如此心氣, 便是技巧練得再好, 又能怎樣?
李清照旋即搖搖頭, 對王勝的興趣, 驟然間大減……
養不得氣, 便技巧再好, 始終是上不得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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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雷引, 在後世古琴評級考試曲目當中, 屬於三級曲目。
說難不算太難, 但要操的好, 也並非一樁易事。玉尹閉目靜坐, 恍如老僧入定一般。
雖未看王勝一眼, 但王勝的一舉一動, 卻好像在腦海中浮現。
這一曲《風雷引》, 上輩子時他不知練習過多少次。而今細聽古人演奏, 卻又多了許多感觸。畢竟, 歷經八百年之久, 宋人的風雷引, 和後世的風雷引還是不同。特別是在一些細微的指法上, 又不小出入。玉尹閉著眼睛, 腦海中卻浮現出王勝指法的變化[ 天珠變 ], 一邊推敲琢磨, 細細體味, 一邊又輕輕點頭, 暗自稱讚……
雨過天晴, 琴聲戛然而止。
玉尹猛然睜開眼, 看著那王勝, 突然笑了。
"衙內使得好琴!”
這家夥莫非瘋了不成, 怎地為敵人鼓掌?
趙多福眉一蹙, 有些不太高興;但是趙福金的臉上, 卻透出了一抹讚賞之色……
她, 並非稱讚王勝的琴技, 而是讚賞玉尹的氣度。
好便是好, 這來不得虛假。
玉尹越是如此, 趙福金就越是覺得, 他不但心胸寬廣, 更有一種勝券在握的氣度。
她此時有些明白了李清照方才的那些話。
玉尹恐怕是設了一個套, 讓王勝自己跳進來。
他嵇琴使得好, 這七弦琴造詣, 也不會太差……他這邊表現的越高調, 他離開之後, 那些人就越是不敢輕易動他妻子家人。想來, 今夜過後, 隨著他那一篇解詞流入坊市中, 那些意圖對玉尹有不軌之心的家夥, 也定然會暗中掂量一下份量。
隻不知道, 他這七弦琴, 究竟有何造詣?
玉尹長身而起, 一邊撫掌, 一邊讚道:"衙內使得好琴, 果然下過一番功夫……不過觀衙內指法, 當師出崔尊度一派。崔師操琴, 講求清麗而靜, 和潤而遠。但衙內心思不靜, 雖得了指法, 可使琴時, 與崔師所求, 卻大相庭徑, 算不得真傳。”
這一番話, 使得王勝剛升起的得意之情, 驟然消失。
他駭然抬頭, 向玉尹看去。
心裡不由得一顫:這廝好像是行家……我學琴拜師, 並無人知曉, 他又怎知道我……
方才還洋洋得意的心情, 驟然間低沉下來。
王勝沉默片刻道:"玉小乙休逞口舌之利, 自家是否真傳, 輪不到你一屠戶評價。
我使了琴, 卻不知你又要如何使琴?”
玉尹, 笑了!
那笑容依舊顯得溫和圓潤, 讓人感覺非常舒服。
可不知為何, 在王勝眼中, 玉尹的笑容卻變得那般陰險。
只見他走到一旁水盆便, 淨了淨手。旁邊女使連忙遞上一塊柔軟乾淨的手巾, 供玉尹擦拭手上的水跡。而後, 他走來到香爐旁, 用銀匙取了香料, 而後慢慢點燃。
今日詩社所用香料, 都是禦用的貢品, 品質極好。
玉尹閉上眼睛, 長出一口氣, 這心情旋即進入一種古井不波的平靜狀態。
他來到琴桌後坐下, 一隻手搭在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