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知道李素即將赴西州的人是東陽,連家裡的老爹和許明珠都不知道這件事。
不知懷著怎樣的心思,很複雜,李素總覺得在東陽面前能毫無顧忌地坦陳一切,任何陰暗角落裡的小心思,任何大逆不道的話都能說,可是對家裡的老父和新娶的妻子,李素卻有意識地隱瞞下來。
對東陽說,因為她是他的愛人,在愛人面前他完全坦陳,但是對許明珠,在他心裡,許明珠只能算一個正在漸漸熟悉的陌生人,看得出許明珠在努力,她努力想融入李家的生活,努力走進李素的心裡,李素從大理寺出來的時候見她梨花帶雨,哭得傷心,那一刻李素心裡著實有小小的感動。
可是,當自己想說話時,李素的選擇傾訴的對象還是東陽,情意也好,習慣也好,許明珠終究沒能走進他心裡。
誰都沒錯,許明珠努力盡著做妻子的本分,李素努力強撐著扮演丈夫的角色,可是,二人之間那道無形的隔閡,卻始終無法消除。
…………
王直被李素臨時召回了太平村。
這些天李素又是作賦又是蹲牢,日子過得精彩紛呈,王直也沒閑著,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久已有了默契,彼此之間連招呼都不必打,當李素金殿作賦,惹怒李世民而鋃鐺入獄時,王直也縮著腦袋在幕後煽風點火,李素的事跡,李素那篇名垂青史的《阿房宮賦》,都在最快的時間內被王直散播出去,長安城的士子和百姓被煽得群情激憤,從而也成就了李素的名聲。
李素出獄後,王直當日回來與他見了一面。又匆匆回了長安東市,今日被李素緊急召回太平村,王直滿頭霧水。不知緣故。
初春時節了,村口的銀杏樹悄然抽出了一絲新芽。如綠色的繁星,點綴著古樹老邁的身軀,令佝僂的軀乾充滿了勃勃生機。
李素和王家兄弟蹲在樹下,王樁棒槌似的手指在地上無意識地畫著圈圈,王直睜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李素。
“遣派西州?”王直撓頭,一臉的迷茫:“西州是啥地方?在哪?”
“很遠,你若這個年紀去看我。走到西州時差不多便是中年糙漢子了……”
王直眼睛越瞪越圓:“不會吧?我半輩子在路上過了?”
然後王直開始掰著手指數年輪,數來數去,神情愈見猶豫,看來他放棄了去西州探望李素的想法。
“瓜慫,你怎瓜成這樣?騙你的!真要花半輩子的話,我一來一回就在路上壽終正寢了……”李素瞪了他一眼,暗暗憂心不已。
就這智商,把家裡的事托付給他,合適嗎?
暫時收起憂心,李素耐心給倆瓜慫科普:“西州。顧名思義自然在西邊……”
王樁截斷了他的話頭:“所以,北邊也應該有個北州?”
王直笑道:“南邊肯定也有南州,咱關中是中原。肯定也有中州……”
太氣了,一人踹一腳還是不解氣,瓜一點也就罷了,偏偏這倆瓜慫還不懂得藏拙的道理,非把自己瓜的一面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並且引以自得。
“更正一下,西州,就叫西州,它跟方向毫無關系。哪怕它在東邊,它也叫西州。不要再糾纏這個名字了,聽我說。西州離大唐一千多裡,很遙遠,宮裡很快會有聖旨來,這次陛下差我去西州,可能會委以官職,此去少則一兩年,多則三四年,離家太久,家裡的事我要托付你們兄弟……”
王家兄弟挺直了腰,神情變得凝重。
李素緩緩道:“我爹平日就喜歡伺弄田地,身子沒什麽大毛病,家裡有烈酒和香水的收入,家計不必發愁,你們兄弟平日沒事多來串門陪陪他,跟他聊聊天,喝喝酒,當是替我盡孝了。”
王直重重點頭:“放心,你爹就是我爹,我會照料周全的。”
“若家裡出了大事,嚴重到你們無法解決的地步,你們趕緊去道觀找東陽,其次再趕去長安城盧國公府找程處默,有此二人在,再大的事也能解決。”
李素神情嚴肅,王直也很正經地點頭,關中人純樸,對方將自己家小交托給他,便是天大的信任,這種信任比性命更珍貴。
王樁一直靜靜地蹲在旁邊,這次他沒有像弟弟那樣慷慨而應,反而神情有些猶豫,欲言又止的樣子。
“還有就是你在東市的勢力,雖然都是些地痞閑漢,但經過幾次危難後我發現,這些地痞閑漢到了該用的時候也能發揮很大的作風,東市這塊地盤你一定要繼續經營下去,稍停我從庫房裡支一萬貫錢給你,供你結交各路人物,那些巡街的武侯和坊官若能用錢收買,不妨一試,官府的力量終究才是你和手下保命的根本……”
“還有那個已進了東宮的稱心,你要密切注意,要得到太子的寵愛,一兩年的功夫必須有的,這一兩年裡不妨聽之任之,待到太子對他寵溺過甚,言聽計從時,你再差人送信告訴我,我自有安排。”
笑著看著二人,李素歎道:“最後就是你們兄弟二人了,我走以後,趕緊交個聰明人做朋友,如果遇不到聰明人,以後做人做事便要小心再小心,因為我實在不希望看到我將來回長安後,聽到你們被人拐賣到深山給白癡女人當漢子的噩耗……”
王直聽出來了,這話在拐著彎的罵人,嘴角抽了抽,沒吱聲。
王樁沒聽出來,呵呵笑得很開心:“不會的,大唐立國就沒聽說拐賣漢子的事,你多慮了。”
王直斜睨了兄長一眼,目光很鄙夷。
很好,混跡東市半年,王直明顯比以前聰明多了。
李素長舒一口氣,仰頭望著樹頂綠星點點的新芽,笑道:“好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一切便交托二位了。”
見李素已交代完畢,王樁神情愈發猶疑,終於忍不住道:“李素,西州那麽遠,有建功立業的機會麽?”
李素想了想,道:“西州與高昌國交界,近年高昌國主與我大唐日漸疏離,卻與西突厥頻頻勾結,搶掠過路胡商與路人,幾番欲斷我大唐絲綢之路,西州怕是不甚太平。”
王樁神情漸漸興奮了:“不太平的意思是……可能有仗打,能建功立業?”
李素和王直頓時聽出話裡意思不對,二人扭頭警惕地盯著他。
“你想做甚?”
王樁舔了舔乾枯的嘴唇,懇求道:“李素,你帶我去西州吧,就當你的侍衛,你是五品官,還有縣子爵位,帶幾個侍衛總沒問題吧?男兒一生,志在四方天下,怎可屈居於小小的太平村裡混吃等死?老二在東市幫你做事都做得有聲有色,我王樁難道天生便只是當農戶侍侯莊稼的命?李素,帶我走!”
李素吃了一驚,他沒想到王樁竟也有如此野心,此刻從他眼裡看到的,只有一片濃濃的不甘,轉過頭再看王直,王直也面現震驚之色,接著臉色越來越難看,卻還是忍著沒吱聲。
“不帶!”李素很乾脆地拒絕了。
“為啥?我上過戰陣,也親手宰過吐蕃賊子,不會拖你後腿,憑啥不帶我?”王樁急了。
“西州太亂,你若被人一刀劈了,我上哪裡找個傻不拉幾的兒子還給你爹娘?不帶!”
王樁犯了拗勁,怒道:“不帶我便跟在你後面走,看誰敢攔我!”
李素眼角抽了抽,歎了口氣,然後……開始冒壞水了。
“你跟我去西州,家裡爹娘和婆姨能答應麽?”
“打聲招呼便是,家人還能攔著我建功立業?說不準我拚幾回命,也能像你一樣給自己掙個縣子縣侯啥的爵位,給家裡長一回臉呢……”王樁眼裡布滿幸福的憧憬。
“有志氣!”李素狠狠誇了他幾句,哄得王樁眉開眼笑,然後眨眨眼,道:“去西州是大事,這樣吧,你還是回去跟你爹娘和婆姨商量一下,不能招呼都不打便跟我跑了吧?這是不仁不孝,對吧?”
王樁若有所思,緩緩點頭:“你說得對,是應該跟家裡商量一下。 ”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最重要的是跟你婆姨商量,她是你的妻,是枕邊人,要一起過一輩子的,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我相信她一定會深明大義答應你的……”
王樁興奮地一拍大腿:“說得太對了,我這就回去跟婆姨說!”
說完王樁便一陣風似的跑遠了。
李素和王直沉默地蹲在樹下,看著他興奮忘形的背影,眼角不約而同地抽搐了幾下。
“你都要走了,何苦再坑他一回?我兄長會被嫂子活活揍死的……”王直深深歎息。
李素撇了撇嘴:“你現在可以攔住他啊。”
“攔他幹啥?又不是我挨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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