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善良的人來,血緣親情是流淌在骨子裡的,縱然此生初見,亦如傾蓋白,仿佛前世結過善緣,修得今生血脈相連。
東陽和李治之間從最初的陌生拘謹,到後來的毫無隔閡輕松談笑,隻用了短短一炷香時辰,姐弟之間話已然默契十足,甚得益彰,東陽不知不覺間化身慈愛端莊的大姐,而李治那好不容易鼓起來的男兒氣概也瞬間消逝無蹤,仍舊是那副軟軟弱弱誰都能欺負一下的小弟形象。
李素在旁邊靜靜看著,不時端杯淺啜一口酒,然後露出微笑。
姐友弟恭,時和歲豐,君子飲酒,其樂無窮。
姐弟倆似乎有不完的話,從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到長大後的煩憂困惑,經歷過的離奇趣聞,享用過的珍味綾羅……今夜,這對彷如人生初見的姐弟似乎想把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心裡話全掏出來,迫不及待地分享給對方。
李素一直很有耐心地沉默著飲酒,臉上的微笑不曾斷過。
葡萄釀縱然是跟果汁一樣的淡酒,李素此刻也漸漸覺得微醺了,七分醉意,剩下三分且留予這世道和自己的格格不入,人生如此,可緩緩醉矣。
不知不覺已到了深夜子時,中庭仍是一片熱鬧喧囂,酒宴的氣氛正到熱鬧處,李素頭一次見到這麽多唐朝夜貓子。
如無特殊情況,長安城向來是有宵禁的,此時城門早已關閉,諸皇子公主和朝臣自然不會因為城外赴宴晚歸而去叫城門,前後手續太繁瑣,而且傳到監察禦史耳中定然會被參上一本,所以今晚來道觀赴宴的權貴們根本就沒打算回城。
東陽也早早做好了安排,前院和中庭清掃出了許多空房,如今天氣已快入夏,夜晚並不冷,喝醉了的賓客被雜役們攙扶進房,席地臥褥而眠,清早待城門開啟後再動身,沒喝醉的自然是繼續狂飲,聽曲也好,吟詩行酒令也好,今晚賓客這麽多,終歸不會太無聊。
內殿的酒宴差不多也到了尾聲,東陽向來早睡,鮮少有子時仍未眠者,此刻與李治著話,不自覺地掩著小嘴打了幾個呵欠,李治倒是有眼力,便笑稱已醉,向東陽告辭。
東陽點點頭,臨走前忽然拉住李治的手,純淨清澈的目光注視著他,緩緩道:“皇弟,我只是個婦道人家,你們男人的事我插不上手,如今你與李素已是休戚與共,禍福同享,你們日後行事定要趨吉避凶,三思而行,千萬莫魯莽,我知道你們要做什麽,而你們押上的賭注想必自己也清楚,李素是個思慮縝密的人,不過惹的禍也不少,而你,畢竟年歲尚小,許多事算不周全,你們二人共圖大事,定要小心謹慎……”
李治見東陽神情布滿了濃濃的擔憂,不由笑道:“皇姐放心,治自知斤兩,斷不會冒然行事,一切皆聽子正兄的吩咐,子正兄是當今國士,算無遺策,聽他的話終歸不會錯的,皇姐也要對子正兄有信心才是。”
東陽臉上的擔憂之色稍緩,迅瞥了李素一眼,瓊鼻輕哼:“他呀,哼……我最擔心的就是他,李縣公惹禍的本事莫非你不知?”
李素臉有點黑,這婆娘膽子越來越肥,老拆他的台,回頭跟李世民聊聊人生,順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退貨……
太平村,李家。
“昨晚大概就這麽幾樁事,嗯,總的來,是一次團結的酒宴,奮進的酒宴,勝利的酒宴……”李素躺在院子裡,眼睛半闔不闔,懶洋洋地跟許明珠著閑話。
許明珠坐在他身側,將一顆顆泛著青色的葡萄細心剝去皮,喂進他嘴裡。
五月還沒到葡萄成熟的季節,葡萄入嘴泛酸,李素的面孔難受得扭成一團,情不自禁吐了吐舌頭。
“啥玩意?”懶人終於舍得睜開眼了,見身旁擺放的青色葡萄,李素不高興地皺了皺眉:“沒到季節的東西端出來幹啥?家裡沒東西吃了?”
許明珠剝了一顆自己嘗了一下,咂摸咂摸嘴,一臉奇怪。
“妾身覺得不酸呀,挺合胃口的,喂夫君之前妾身嘗過,覺得好吃才給夫君……夫君不喜麽?”
李素歎了口氣:“夫人口味真重,覺得好吃就自己留著吃吧,話快晌午了,天氣悶,沒啥胃口,叫丫鬟端點小菜,再加一壺冰鎮過的葡萄釀,湊合著隨便對付一頓吧。”
許明珠點點頭,吩咐了丫鬟之後,又扭過臉笑道:“前些日跟公主殿下閑聊,殿下昨晚設宴是為夫君和晉王殿下張羅的,妾身奇怪,一頓酒宴能吃出什麽來?”
李素笑道:“酒宴的名堂可多了,許多平日裡開不了口的事情,酒宴上推杯換盞之間便輕松出口,輕松解決,不出意料的話,這幾日咱家有客人登門拜訪了,往後啊,這幾位客人可能是咱家的常客,回頭吩咐薛管家,這幾個人不帶禮物登門可以原諒,別給人家甩臉子,……老家夥越活越跋扈了,聽現在來咱家拜訪,不帶禮物的薛管家從來沒個好臉色,也不知跟誰的壞毛病,簡直道德敗壞,禮樂淪喪,豈有此理……”
李素越聲音越小,顯然已回過味來,揉了揉鼻子,模樣有些心虛。
許明珠驚愕地睜大了眼,呆呆地看著他,目光裡充滿了對厚臉皮夫君的不敢置信……
李素面無表情道:“你再這樣看著我,莫怪我就在這個院子裡給你行家法。”
許明珠俏臉一紅,雙手不自禁地護向自己的翹臀,隨即心虛地四下張望一番,氣道:“大白天的,夫君甚胡話呢,教下人聽見妾身還要不要做人了?”
笑笑,打打鬧鬧,夫妻二人打了一陣時間後,丫鬟們端上了酒菜。
李家用膳很隨意,根本不講排場,也沒什麽形式,到點了就吃飯,而且李道正住在前院,很少與李素夫妻一同用膳,他比較喜歡和方老五,鄭小樓這些部曲們一起,李素勸過幾次無果,李道正嫌李素夫妻吃喝太文氣,不如行伍軍漢一起吃飯酣暢痛快,李素隻好由他去。
李素夫妻二人後院用飯就簡單了,隨心隨性得很,往往隨地擺一張矮桌,幾樣葷素搭配酒菜,兩碗米飯便是一頓。
堂堂縣公府的家宴竟如此簡陋,李素恨不得主動上奏朝廷,請李世民頒個“勤儉節約五好家庭”的大獎狀,後來考慮到這樣乾有不要臉之嫌,遂隻好作罷。
今日用膳便在院子中間的銀杏樹下。
菜肴算不上豐盛,兩葷兩素,一壺葡萄釀,夫妻二人對坐,邊吃邊聊些閑話。
是閑話,李素的每句話還是有的放矢,基本跟朝堂和自己的謀劃有關,從李義府裴行儉投靠自己的意圖,到晉王李治爭儲的利弊強弱等等,很多話題其實許明珠聽不太懂,眨著懵然的眼睛,一臉迷茫地看著李素不停的。
聽不懂,但許明珠仍莫名感到心安。
她知道夫君在履行當初的承諾,夫妻同路,他沒有嫌自己跟不上他,而是心疼她追得太辛苦,所以伸出手攙住她,慢慢的走向人生的終點,此生何幸,能夠遇到一個願意為自己放慢腳步的男人,夫複何求?
李素得口乾舌燥,終於停下話頭,執壺斟酒,一飲而盡,冰涼的葡萄釀順著喉管滑入腹內,五髒六腑頓時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舒爽。
右手抄起筷子,正打算挾一口菜壓壓酒味,然後,李素驚呆了。
桌上四個菜,兩葷兩素,端上來時滿滿當當,此刻卻已見了盤底,基本消滅光了。
李素了一陣呆,不甘心地俯身朝桌下看了一眼,又覺得自己這個舉動有點蠢,於是看著許明珠。
許明珠面色羞紅,手足無措,垂著頭一臉懊悔地咬著下唇。
良久,李素幽幽地道:“夫人最近食量見漲,為夫甚慰……”
許明珠紅著臉低聲道:“妾身……妾身也沒覺得自己吃了多少呀,不定……不定是夫君話時不知不覺吃掉了……”
越越心虛,許明珠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噗嗤一聲笑了。
李素露出懷念之色,神情唏噓不已。
多麽熟悉的經歷啊,上輩子讀大時跟寢室那幫牲口聚餐也是這樣,剛開始李素還保持素質,風度翩翩吃相優雅,一次兩次後,李素悲哀的現,如果上菜時不像狼一樣凶悍地搶食,那麽就別想吃飽肚子,於是為了生存,李素放開了矜持,變得比同寢室的牲口更凶悍,每次聚餐就數他搶得最狠,吃得最多,而且搶食時甚至出狼狗護食般低沉的吼聲,一副誰敢跟他搶他就咬誰的架勢……
久而久之,李素同寢室的兄弟每次只能吃他搶剩下的,於是那幾位悲催的兄弟被江湖人士送了個集體共有的雅號,“狗剩”。意思就是,他們吃的都是狗剩下的。
為了方便區分人物,幾位兄弟分別被叫“大狗剩”,“二狗剩”,“三狗剩”,活脫一鄉村人民公社社員代表大會……
這個雅號令整個寢室勃然大怒,最憤怒的是李素,狗剩這個外號土就土點,畢竟還算是個使用頻率頗高的人名,真正挨罵的卻是李素本人了,為此寢室兄弟跟外人乾過不少架,奈何有心殺賊,無力回天,這個雅號終究還是伴隨了寢室整整四年。
李素沒想到,重活一世後居然還能遇到搶食的高人,而且是勁敵型的高人,不聲不響不露痕跡間,桌上的菜便見底了,李素記得很清楚,整個過程裡他隻嘗了一口而已。
驚異地看著許明珠,李素的目光充滿了探究意味。
許明珠羞得無地自容,扔下一句“妾身叫廚娘再做幾個菜”,然後像隻受驚的小兔子倉皇逃遠。
李素看著她的背影,咂摸咂摸嘴。
這婆姨的食量怎突然這麽大了?
魏王李泰喘著粗氣,在兩名粗壯隨從的攙扶下,從馬車上蹣跚而下。
雙腳落地,李泰擦了一把汗,站在原地休息了片刻。
時近端午,天氣越來越熱,胖子最怕熱,大上午的剛出太陽,李泰便覺得受不了了,恨不得馬上轉身回府,在自己府裡最陰涼的後院地窖入口處擺上地席,美美地躺在那裡不動彈。
可惜,李泰今日注定要忙碌。
仰頭看著烈陽下長孫府的黑底金字招牌,李泰眯起了眼,不知在想著什麽,良久,嘴角忽然泛起了微笑。
胖子的笑容向來是很憨厚的,不管什麽含義的笑都頗富喜感,令人生不出提防心,李泰也是如此,他的笑容看起來有點傻乎乎的,一副老實憨厚容易被欺負的樣子,若是有長輩在場,恐怕會忍不住上前捏捏他的肥臉蛋,或是憐惜地將他摟進懷裡。
李泰這輩子活得順風順水,除了本身勤奮好的性格外,不可否認,他的長相也非常具有欺騙性,讓他佔了不少便宜。
站在長孫府門前沒多久,長孫無忌的長子長孫衝便迎了出來。
長孫衝和李泰是嫡親的表兄弟,都是自家親人,迎來送往間自然少了許多虛偽的客套,二人見面互相拱了拱手,便算是見過禮了,然後長孫衝一言不將李泰迎進門內。
李泰走得很慢,兩條又肥又短的腿支撐著龐大的身軀顯然很辛苦,長孫衝也不急躁,很有耐心地放慢了腳步,陪他一步一步往前堂挪。
“舅父大人可在府上?”李泰一邊走一邊問道。
長孫衝點點頭:“剛從尚書省回來,聽你來了,特意在前堂等你。”
李泰目光閃爍:“近日父皇可曾與舅父大人過什麽要緊的話?”
長孫衝笑了笑:“我只在禁宮應差,父親極少與我談起朝堂之事,尤其是與陛下的交談,更是守口如瓶,不如你自己去問他老人家?”
李泰歎了口氣,抬袖又擦了把汗,苦笑道:“舅父大人那脾性,我問這個不是找罵麽?”
長孫衝笑道:“父親大人向來公私分明,否則也當不了這個國朝宰相,你有什麽話要問,出口前務必三思,想清楚了再,否則難免被父親訓斥,白白討個沒趣。”
李泰苦笑:“其實今日我本不該來的,如今正是父皇即將立儲的關口,我貿然出入長孫府,多少會被人詬病,只不過,今日不得不來,有些事必須要請舅父大人支持,我才能繼續走下去……”
長孫衝猶豫了一下,原本以他的涵養,有些敏感的話題不該隨便問的,哪怕是自家表兄弟也不行,不過長孫衝終究也是個年輕人,還沒到能夠完全壓抑住好奇心的年紀,猶豫之後,長孫衝忍不住問道:“你今日來我家,為的是陛下立儲之事?”
李泰點點頭:“不錯,此事很重要,為了此事,我也顧不得避嫌了。”
長孫衝皺眉:“陛下立儲的人選十有就是你,朝堂民間不是早有定論了麽?”
李泰神情浮上幾許苦澀:“定論?正式冊封皇太子的聖旨頒行天下以前, 誰敢輕言‘定論’二字?真正的‘定論’,唯父皇一人一言而決,別人的話,頂多只是猜測罷了。”
長孫衝終於聽出不對勁了,驚訝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未來的儲君有可能是別人?”
李泰陰沉著臉,沒吱聲。
長孫衝愈震驚,一臉不敢置信:“這……不可能吧?怎麽可能是別人!這……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李泰咬著牙,冷冷道:“不一定是別人,但也不一定是我,今日我來便是想請舅父大人幫我拿個主意。”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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