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大家族教育出來的子弟,長孫衝的涵養氣度無可挑剔,從頭到尾微笑都沒斷過,哪怕語氣裡透出一些小小的不滿,說出的話也是溫和親切,沒有半句刺耳,似真似假表露出不悅的意思後,還能令人如沐春風,仿佛剛剛被誇過似的,讓人生不出半點反感和抵觸情緒。
就衝這份教養,李素就不得不佩服得五體投地,當然,也更心虛了。
能令一位教養良好的大族子弟當面表達不滿,看來長孫無忌的怒氣比自己想象的更嚴重。
李素知道這次自己確實做得有點過了,長孫家和自己並沒有矛盾,兩家甚至還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關系,說是同盟也不為過,平日裡長孫無忌對他說不上關照,卻也是和藹可親,拿他當後生晚輩看待,可這一次李素還是不小心開罪了他。
或許出於一種下意識的反應吧,李素知道自己和長孫無忌將來必然會產生分歧,而且這個分歧產生的時間就在最近了,他和長孫無忌最大的分歧在於擁立的儲君人選不同,長孫無忌偏向魏王李泰,李素認準了李治。
這才是真正的大矛盾,而且是不可調和不可和解的矛盾,將來立儲之爭一旦開始,李素和長孫無忌分屬不同陣營,往昔的種種親善和氣全化為飛灰,利益決定敵友,那時長孫家和李家必然已成為生死大敵,當李素決定扶持李治爭儲的那一刻起,他和長孫家便注定了敵對關系。
正因為這種下意識的認知,所以才導致李素這次對付安平侯時沒太仔細思量,順帶著給長孫家添了一把惡心。
事情過了以後,李素才開始反省自己。
敵對或許難免,但目前並不合適,不論怎麽說,只要李世民還在世,長孫無忌對李素來說都是一個龐然大物,輕易無法撼動的,歷史上李治登基後,也花了許多年的時間,甚至假武則天之手才將長孫家連根拔起,如今的長孫家,絕不是李素能招惹得起的。
所以李素今日上門賠罪,試著挽回與長孫家的關系,就算不能挽回,至少也應該緩和一下矛盾,不讓兩家的矛盾表現得太尖銳,這對李素自己,對李家沒有任何好處。
當然,長孫無忌雖然生氣,但也不至於為了這件事跟李素徹底撕破臉,對長孫家來說,李素的分量也不輕,為了這種小事翻臉顯然不智,李素遞了拜帖進去,長孫家的嫡長子長孫衝親自出門來迎,也含蓄地表露出長孫無忌的態度了。
不高興,很生氣,但,沒到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地步,大抵可以用“使用過期軍事地圖造成友軍誤傷”這一類借口揭過去。
二人在門前閑聊了幾句,當然,對長孫衝來說,門前的閑聊也不是沒有目的的,他懟李素的觀感不錯,雖然年紀相差不小,也很少跟那幫紈絝子弟出去鬼混,但他對李素這種年輕又是靠自己本事掙得富貴的人印象很好,出於私心也該跟李素提前交代幾句。
長孫衝說得不多,而且很隱晦,但李素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時也清楚了長孫無忌目前的態度。
二人相視一笑,然後長孫衝便請他入內。
不出意料,長孫無忌這次沒那麽客氣了,以往李素來訪,長孫無忌只要在家都是第一時間來前堂待客,可是這一次,李素坐在前堂等了小半個時辰,長孫無忌仍未出現,說是處理國事,長孫衝便陪著李素閑聊,讓氣氛不至於太尷尬。
李素仿若未覺,仍如往常般與長孫衝暢談,家仆奉上的酒水點心該吃就吃,一副當作自己家一樣不見外的樣子。
這下連長孫衝都不得不佩服了,一邊陪他聊天,一邊朝他眨了眨眼。
小半個時辰後,長孫無忌終於姍姍而出,態度依舊和藹可親,邊走邊哈哈大笑。
“怠慢賢侄了,老夫之過也,賢侄莫怪,實在是國事繁多,老夫近日連睡覺的時辰都用來批閱公文了……”
李素急忙起身行禮:“小侄拜見長孫伯伯。長孫伯伯客氣了,是小侄來得魯莽,驚擾了長孫伯伯,小侄之罪也。”
“哈哈,都這麽熟了,勿須講究這些虛禮,快快請坐,衝兒,吩咐下去,備宴,上月陛下賜了十名歌舞伎,最近老夫總聽到府裡絲竹之聲不絕,想必她們在排演新的歌舞,且召上來,為賢侄一舞,為我等助助酒興。”
長孫無忌說話仍舊親切,李素感覺不到任何不愉快的情緒,從語氣到表情,與往常見他時沒有任何區別,若非長孫衝在外面提醒過了,恐怕連李素都會情不自禁產生錯覺,覺得上次安平侯之事長孫無忌完全沒放在心上。
既然知道長孫無忌此刻心裡其實很不爽了,李素不由暗暗佩服他的演技,難怪能成為一人之下的宰相,這份涵養氣度,這份城府心機,實在是冠絕當世。
長孫無忌說著忽然湊近李素,一臉神秘地道:“這十位歌舞伎據說是太常寺的招牌,無論歌舞還是姿色,皆是上上之選,原本是打算用在宮宴典禮上的,後來朝臣上疏指摘陛下近年宮中奢逸無度,陛下不得不將她們轉賜給老夫,今晚賢侄莫走了,且留宿老夫府上,看上哪個歌舞伎,老夫著她為你侍寢,兩個三個也無所謂,哈哈,老夫年邁矣,久不沾此道,你是年輕人,想必頗諳其中韻味……”
李素苦笑,連連推拒。
隨著家仆飛快將酒宴布置妥當,長孫無忌剛舉杯,歌舞伎果然應聲而入,悠揚婉轉的歌聲裡,舞伎們翩翩起舞,如穿花蝴蝶般在前堂內旋轉,跳躍,我閉著眼……
長孫無忌的話上了心,李素忍不住打量了一下,發現這些歌舞伎果然堪稱絕色,各具風情,曼妙的身姿扭轉擺動,從裡到外透出一股濃濃的媚意,尤其是面對李素時,更是對李素這位少年縣公各種撩擾,各種勾魂。
李素是正常的男人,而且還是一個有權有勢的正常男人,面對眾多絕色傾城的美女,難免會有一絲動心,幾杯酒下肚,借著幾分酒膽,看著面前眼花繚亂頻送秋波的美女,心旌也情不自禁一蕩。
當然,心動只是一瞬,李素很快恢復了冷靜。
一曲舞畢,歌舞伎們紛紛退下,李素起身端杯,朝長孫無忌躬身遙敬。
“長孫伯伯,小侄前日做錯了事,今日特來向伯伯賠罪,還請伯伯恕小侄冒犯之罪。”
長孫無忌挑了挑眉,呵呵笑了兩聲,道:“賢侄賠罪,所為何事?”
“為了安平侯之事……”李素露出悔恨的樣子,歎道:“與安平侯衝突,實非小侄所願,只是安平侯欺人太甚,竟有將侯家趕盡殺絕之心,小侄實在看不過去了,不得已貿然出手,但小侄沒想到將長孫伯伯也拖累進來,實在是萬死之罪。”
話終於徹底說穿了,長孫無忌無法再裝糊塗,隻好擱下杯盞,捋了捋長須,深深看著李素。
“賢侄啊,老夫一直認為你是我大唐年輕一輩的子弟裡最聰慧最穩重的一個,我家衝兒莫看年長你數歲,論心性才智,亦難望爾項背,可以說,你是如今年輕人裡最拔尖的,你與安平侯的衝突,老夫從頭到尾未曾插手,只是老夫想不通,你給安平侯布局明明可以布得更完美,更天衣無縫,為何還是將我長孫家拖進來了?”
李素一滯,長孫無忌一句話便問到了關鍵處。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本是李素自己思慮不周的錯失,而且,當時布局時下意識把長孫無忌當成了敵人,一不小心就把長孫家牽扯進去了。
今日來賠罪,也是這個原因。
“伯伯恕罪,小侄今日誠心來賠罪,當初……是無心之失,等到發動時才知誤傷了長孫伯伯,那時小侄已無力為長孫家挽回了,小侄深知犯下大錯,所以今日登門,特為賠罪而來,還請長孫伯伯看在小侄年少不懂事,恕過小侄這一回。”
長孫無忌仍舊捋著長須,語氣越來越平淡:“老夫與安平侯的關系,賢侄布局之前知不知道?”
李素額頭漸漸滲出了汗,這是第一次體會到一位帝國宰相的威壓之勢,很難受,幾乎有種窒息的感覺。
遲疑半晌,李素硬著頭皮道:“小侄不敢瞞伯伯,布局之前,小侄知道安平侯與長孫伯伯的關系。”
長孫無忌點點頭,道:“知道老夫和他的關系,你布局時還是把長孫家牽扯進去了,賢侄啊,你教老夫如何相信你這是無心之失呢?”
李素額頭冷汗越流越多。
不愧是宰相,每句話都直命紅心,句句要命,論起道行來,李素發現自己差遠了。
見李素尷尬無語的模樣,長孫無忌終於長長一歎,道:“罷了,賢侄,此事你我兩家從此不再提了,你啊,終究年輕了些,呵呵,來日方長啊。”
李素躬身一禮謝過,然後坐下繼續飲酒。
前堂內恢復了歡聲笑語,賓主談笑自如,風生水起,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興盡告辭, 長孫無忌親自送出門外,笑容依舊親切。
李素騎上馬,朝城外走去,離長孫府越來越遠了,李素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逝,臉色竟有些寒意。
方老五和一眾部曲護侍著他,見李素表情突然變了,方老五嚇了一跳,道:“公爺怎麽了?莫非在長孫宰相府裡鬧得不愉快?”
李素搖搖頭,歎了一聲,道:“很愉快,賓主盡歡,其樂融融。”
“可公爺您的模樣實在是……”
李素仰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淡淡地道:“這件事……怕是揭不過去了,長孫無忌已對我生出了疏離之意。”
ps:每當我努力奮進時,總有損友跳出來破壞我的上進心,本打算今天兩更的,結果有人叫我出去喝酒。。。呵呵,我是那種沒有定力的人嗎?
還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