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下。”
考伯特從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收回自己的視線,這群流亡者的首領,一個叫做修的騎士正在向他走來,他是個身高超過六英尺的中年男性,因為深受顛沛流離之苦而變得削瘦與憔悴,緊貼著骨頭的皮膚呈現出不健康的灰白色,雙腮凹陷,嘴唇遍布細密的裂紋,即便如此,也不會有人誤認為他只是一個農奴或是士兵——要知道每個內陸人在第一次登上海船的時候都會遭受一番如同翻天覆地般的折磨,與位面存在以來就巍然不動的陸地,平緩的內陸河流相比,大海的起伏就如神明的呼吸一般龐大且永不止息,就算是在晴朗的夜晚,擊打在三桅船上的浪濤仍然會讓人覺得自己正坐在一匹暴躁不安的野馬脊背上,修的同伴幾乎都已經回到了艙房——騎士們是有著資格的。
他的士兵們在船舷下方與艙房的陰影中排列整齊地躺或是倚靠在一塊兒,端看哪種姿勢會讓他們感覺舒服點兒,海風強勁得就像是有個強壯的男人在推著考伯特,但甲板上似乎還是殘留著酸臭的氣息,可能是來自於沾染在衣服上的些許穢物,不過總的來說,現在的情況要好得多了,這些內陸人既不抱怨也不哀求,甚至很少向神明祈禱,或者更正確地說,他們之中大部分人都一言不發——這讓小雀號的主人在心中蹙起他粗濃的雙眉,阿爾瓦在交給他這份工作的時候,對這些人的來歷並未隱瞞,考伯特對他們抱有著十二萬分的同情,只是憑借著經驗,他知道這些人事實上是極其危險的——他們的無辜、冤屈與痛楚,對於未來的迷茫與不斷遭受到的背叛與挫折,正如火山下的熔岩那樣凶猛地翻湧著——這又讓考伯特為黑發施法者擔憂起來,說起來,這個年輕人還是經由他介紹給阿爾瓦和凱瑞本的呢,知道克瑞瑪爾“回到”灰嶺時他由衷地感到歡喜。在得知他轉眼間又成為了一個領主時小雀號的主人可真是驚訝極了——命運似乎總愛玩弄些讓人無所適從的小把戲,不是嗎?
對於這些高地諾曼的棄民來說,這是件好事兒,他們不可能向北走。呼嘯平原是獸人的領地,在那兒人類只能是奴隸與食物,他們也不能向東走,與高地諾曼毗鄰的每個國家都幾乎與之發生過慘烈的戰爭,而且因為諾曼王室人丁稀少的關系。他們已經長達數百年沒有與外界聯姻,中部是價值五十萬金幣的路澤爾大公的領地,再向南,沿著陸地的邊緣,都是一些犬齒交錯的狹小領地,被徒有虛名的國王、大公與騎士佔據,他們的領地能夠供得起一兩個人奢侈度日,卻無法供養得起一支數以千計左右的軍隊,何況他們還帶著自己的家人。
考伯特倒從未猜度過他們為什麽不往西走,在這片大陸上誰都知道那裡被邪惡的巨龍佔據著。它們所建立的王國充斥著令人窒息的硫磺與鮮血的氣息,巨龍位於金字塔的塔尖,而他們的後裔佔據著國王與貴族的位置,具有著巨龍血脈的紅衣術士密如繁星,普通人類在那兒並不比奴隸好多少,尤其是外來者,受到監視是十分正常的事兒,如果你有什麽值得一提的東西,無論是你的戒指還是你的臉,那麽某一夜你的床鋪會突然空掉也是司空見慣的常事——但你不能說它不夠繁榮。某些視利益勝於尊嚴、生命與良知的商人總能憑借著非人的瘋狂與巧妙的手段從巨龍的腳爪下掘出金沙,更別提一些居心叵測的為非作歹的邪惡之人從來就不介意付出可能半個國家的代價來換取一個強大術士的服務,遑論那些無法置於明面與宣諸於口的財富晝夜不停地如同河流匯入大海那般源源不絕地投入龐大的洞窟——它們之中最強也是國土最為遼闊的國家格瑞納達有著任何一個國家也不可能有的巨大市場,你可以在裡面找到所有你想要找到的東西。而有些東西在你最狂妄的美夢以及最恐懼的噩夢中也未必能夠出現。
至於再往西走,北側是終日昏沉不明的黑海和七十七群島,而七十七群島在數千年前就被灰袍們佔據了,不誇張地說,那兒的每塊兒礁石上都可能站著一個巫妖。
七十七群島的下方就是亞速爾群島,同樣是個被邪惡與黑暗籠罩著的群島。雖然亞速爾的女大公聲稱亞速爾是個無陣營的自由之地,但大概只有海盜和盜賊們才會那麽想。
龍火列島確實是他們僅剩的選擇了,雖然不能說好,因為龍火列島上從不缺乏戰爭,但最少的,他們可以為自己的妻兒爭下一份微薄的財產與棲身之所,讓他們不至於好似一隻野狗般地被人四處驅逐,最終凍餓而死。
“尊敬的閣下,”騎士修向考伯特鞠了一躬:“請原諒,但我想要知道一下,我們大概還要航行多久才能到達龍火列島?”
“叫我考伯特吧。”小雀號的船長說:“我既不是爵士也不是法師——我想,如果海風能夠始終如一地向著一個方向吹的話,我們可以到龍火列島上吃第二餐。”
騎士沉吟了一會,如今大陸上已經很少有人一日僅用兩餐,那麽考伯特船長所指的第二餐應該就是一天的正午時分,他輕輕地從胸膛中吐出一口氣,他是那麽地急切,想要看到新的,能夠屬於他們自己的土地。
“萬分感謝,船長,”他選擇了一個適中的稱謂:“你給予我們的恩惠我們永遠也不會忘記。”
“能夠幫助你們是我的榮幸,”考伯特說:“大陸上每一個人都應該感謝你們——感謝駐守在雷霆堡的每一個士兵與騎士,還有法師。”
騎士的眼底掠過一絲令人不安的陰影,同時露出一個晦澀的微笑,“也許吧。”他說。
就在修準備告辭,回到他和同伴分享的艙房時,考伯特叫住了他。
“碧岬堤堡的老朋友給了我一塊相當不錯的藍紋奶酪,”小雀號的船長說:“也許你願意和我喝一杯,配著奶酪,我覺得你需要這些。”
修停頓了一會:“謝謝,”他簡明扼要地說:“但我現在什麽都吃不下。”他說,聲音嘶啞,但語氣昂奮,眼中的光芒讓考伯特聯想到那些坐在賭桌上沉默著丟下最後一個子兒的賭徒。“所以,”他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就像是扣在射手手中的弓弦,考伯特認為他的精神或許也是一樣的:“我隻想回去休息一會兒,非常抱歉。船長。”
考伯特點了點頭,他的憂慮再一次地湧上心頭,黑發的施法者固然將會得到一柄鋒利的大劍,但顯而易見,它是雙刃的,小雀號的船長毫不懷疑,稍有差池,它的主人一樣會被它割傷手指。
就在這個時候,呆在桅杆最頂端的瞭望員突然發出了一聲細而小的呼哨,他從木桶中探出身體。向下打著手勢。
“怎麽啦?”修問。
考伯特盯著瞭望員看了一會:“有條商船,距離我們不遠。”
新的小雀號在平靜的海綿上飛掠而過,速度快的驚人,他們很快就看見了瞭望員所說的商船。
它的樣子並不好,船體多處焦黑,看得出是弩炮射出的火球擊中然後燃燒造成的,船上的桅杆全都有著不同程度的損毀,主桅折斷,船帆與帆索都成了說不出是個什麽玩意兒的東西,甲板上一片可怕的寂靜。月光與星光照耀著它,讓人們得以看清楚浩劫之後的淒慘景象——甲板上到處都是倒臥著的軀體,衣衫上血跡斑斑,隨處可見折斷的刀劍與將一個木桶變作刺蝟的箭矢說明了之前的戰況有多麽激烈。
“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考伯特船長說。從那隻商船的內部傳來微弱的求救聲,還有人活著。
這種情況在大海上並不少見,海盜們在劫掠船隻時,只會留下財物與可能得到贖金的貴人,還有那些可以賣作奴隸與實驗材料的人,他們不保留船隻。只會灑滿油,點上火,或是在船身上鑿出窟窿,任由它自行沉沒;但在極少數的情況下,被海盜攻擊的船只能夠僥幸逃脫,就像是他們看到的這條船,這條船是帆槳兩用船,所以在桅杆折斷,船帆焚毀後仍然能夠靠著船槳逃走,但現在它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考伯特懷疑裡面的漿手是否是被鐐銬固定在船底的,雖然碧岬堤堡有法律一再申明這種做法是錯誤的,但還是有船主會那麽做——這些漿手一般而言不是逃犯就是欠下了債務無法償還的可憐蟲,他們即便遭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也不敢向執政官申訴。
“我們要靠近嗎?”騎士問。
船長點點頭,在大海上有著諸多不成文的規矩,其中之一就是援救一切可以援救的人,因為你永遠也不知道你會不會是下一個浸泡在海水裡無助哀叫著的倒霉鬼。不過騎士修發現考伯特正在向他眨著眼睛。
他當然不會認為船長突然對他一見鍾情了,騎士再次凝望著那條距離他們約有數百尺之遙的商船,他對船隻沒有什麽概念,但也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兒。
“你可以幫我去找蓋文過來嗎?”船長說:“我記得他是一個很好的醫生,我想那些人會需要醫生的。”
修展露出一個心領神會的微笑,這個微笑可比之前的要輕快的多了:“我馬上去。”他說。
“對啦,”考伯特說:“或許你們還可以看看你們身下的箱子,那些箱子裡有毯子,把它們拿出來,我想他們也會需要這些的。”
“當然。”修說,他向考伯特又鞠了一躬後匆匆離去,考伯特讓正經過身邊的一個水手去通知其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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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疤”將自己隱藏在一個艙室後面,用殘破的船帆遮住自己,向外窺視著那艘漂亮船隻的動靜,有那麽一會兒,他甚至不那麽想將這艘船毀掉了,也許他可以把它拖回去,重新刷漆,賣上一個好價錢。
這種做法對其他的海盜來說或許有些困難,但對“紅疤”卻不是很難,他的手裡有一個珍貴的大符文盤,他對別人說這個符文盤能夠在海面上引起迷霧,以便他的船隱藏和逃跑,實際上它還能締造幻境——它將“紅疤”的船偽裝成一艘奄奄一息的,毫無威脅性的商船,前來救援的船只會像蹦跳著落入羅網的小鳥那樣自己靠過來,登上船隻,當他們一臉哀戚地放下膝蓋想要在血泊中尋找幸存者的時候,“紅疤”和他的海盜們會不聲不響地跳起來, 給他們一個大驚喜。
救援的船隻或許會在船上留下一部分人,但海盜們會分出一些經由跳板與勾繩跳入對方的領地,在措手不及之下,很少有人能夠及時做出反應——所以“紅疤”不必走其他海盜必須的手續——預先向他們的獵物投擲長矛和火箭,他劫掠的船隻幾乎可以完全地保留下來,除了不可避免的血跡與其他痕跡,有時候,一艘空置船隻的價值反倒勝過了它承載的貨物與乘客的總價。
“紅疤“還能因此省下追逐與圍困的時間,這讓他的活兒乾起來簡直就是又快又好,雖然這次他可能分出一點給海魔與德雷克,因為他們本來是約定好在同一時間進入側島所在海域的,現在他可能需要延遲一會,就一會,看見大魚卻讓白白讓它從手裡溜走可不是“紅疤”的一貫作風,只是他可以想象得到另兩個同伴會有多麽氣惱,但只要有金幣,那就沒有消弭不了的敵意——他幾乎能夠在虛空中臨摹得出他們的樣子,從質疑,到驚訝,再到忿怒,然後是迅速的冷靜與貪婪的索取,他會給他們一點的,但不會很多。
他看到那艘漂亮的三桅船上多了幾個人,其中一個穿著灰色的袍子,短袍,不是長袍,那麽很有可能是船醫,“紅疤”無聲地裂開嘴笑了笑,他喜歡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