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倫……”伯德溫神情複雜地說。
他與狄倫,在某些不知底細的人的眼裡,是擁有著一半相同血緣的兄弟——伯德溫當然知道自己並非摩頓.唐克雷的兒子,他只是個普通的平民,他記得自己的父親是在狩獵一頭狡猾的狐狸時滑下懸崖摔死,而他的母親,一個平庸的婦人,死於難產。那時他還不到一把三角弓來得高——伯德溫艱難而孤獨地長大,如若不是父親在意外身亡前教會了他如何捕獵,而摩頓老領主又生性仁善,允許他的領民在一年的兩個月裡進入他的森林與田野捕獵的話,他早就死了。
在被摩頓.唐克雷注意到之前,伯德溫連名字都沒有,人們都叫他黑箭,黑箭是當地一種鷹隼的名字,脊背與翅膀都是黑色的,當它收起翅膀,向下俯衝時就像是一支呼嘯而至的箭矢——而一個人類被叫做這個名字,是因為他發出的箭矢就如這種個子小巧,卻強壯敏捷的鳥兒如出一轍的迅疾危險,每一百次才會有一次失敗——摩頓因此召見他,在見到他時鬢發灰白但仍舊目光銳利,強悍有力的雷霆堡的主人愉快地笑了起來:“真奇妙,”他說:“你有著唐克雷家族的灰發和灰眼睛。”
年老的泰爾騎士從他的座位上站起來,他帶著鏈甲手套的手壓在伯德溫肩膀上的重量與熱量伯德溫至今依然記得清清楚楚,“不要再叫做黑箭了,”摩頓.唐克雷說:“那是隻鳥兒的名字,我這裡有著一個更為適合你的名字,伯德溫,意思是戰場上的勇士——我相信你會不愧於它的。”
他這樣說,並容許伯德溫,一個無有父母、血脈與財產的平民成為他的扈從,伯德溫從他那兒得到了充足的食物、金幣、人們的尊重與豔羨,以及正規的訓練與教導;數年後他被摩頓封為騎士——而後他們就像真正的父子那樣共同度過了十個嚴酷的冬天。期間摩頓.唐克雷將他引領到未來的國王與諸多貴人面前,稱他為自己的繼承人,極盡誇讚——他是摩頓.唐克雷的非婚生子的流言也是從那時泛濫起來的。
伯德溫是在一個冬末初春的早晨,在王都之外的郊野上第一次見到狄倫.唐克雷的。一個瘦小,蒼白,唯獨眼睛亮如翡翠的男孩,紅銅色的卷發簇擁在尖尖的下巴周圍,他的母親按著他的肩膀不允許他接近他名義上的父親摩頓.唐克雷。而後者也像是從未看見過這個兒子。
“早上好……伯德溫,我的兄長。”這是狄倫.唐克雷與伯德溫所說的第一句話。
兩個時間、場景與人物巧妙地契合在了一起,只是他們都長大了,並且已經身處於不同的位置,狄倫依然顯赫,而伯德溫卻已經是個罪孽深重的逃亡者。
伯德溫不知道他是否該向狄倫.唐克雷求情,他並不畏懼死亡,但他身邊有著他的朋友,問題是他從未弄懂過他的兄弟——他是真的將狄倫.唐克雷當做他的小兄弟的,尤其是在知道狄倫的真實身世後——他既不能無視狄倫.唐克雷對摩頓的期望與傾慕。卻也無法推卸摩頓.唐克雷傾瀉在他身上的,一個長者的關愛與信任,更不可能去勸說他去喜愛一個象征著其恥辱與悲哀的孩子,他無所適從,只能盡可能地轉圜於兩者之間,試圖緩和他們緊繃如同弓弦的關系,結果就是誰也沒能討好,摩頓大發雷霆,而狄倫施放了一個法術,讓他在一個爬滿了蛆蟲的泥沼中待了整整一夜。
不過從那以後狄倫就徹底地放棄了摩頓.唐克雷。不得不說,他們之間冷若冰霜反而讓伯德溫松了口氣,就連其他人也這麽想。
伯德溫曾想過,如果狄倫今後有了孩子。而他也願意讓自己的孩子繼承了雷霆堡的話,那就再好也不過啦,他甚至幻想過他該如何引領這個孩子,就像曾經的摩頓.唐克雷引領他那樣,他會把老摩頓的劍、榮譽與領地交給他,不管怎麽說。這個孩子必將冠著唐克雷家族的姓氏。
但現在,美好的前景都隨著伯德溫刺向老王的意見化為泡影,他座下的魔馬焦躁地磨蹭著自己的蹄子,堅硬的石塊在它的腳下粉碎。
“狄倫……”伯德溫喃喃地重複道,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狄倫是否會顧及到那份模糊而虛幻的情感?在摩頓死去之後,他們的聯系從未間斷,狄倫是富凱的兒子,他在他親生父親的幫助下輕而易舉地成為了諾曼的國王也必須為之付出重視的人物,他從未踏入雷霆堡一步,但他麾下的法師在雷霆堡服役,他的商隊為雷霆堡的子民帶來糧食、鹽與其他不可或缺的貨物,帶走來自於呼嘯平原的皮毛、黃金、寶石與輝石,雷霆堡在他們的幫助下變得愈加繁榮——而伯德溫每年都會給狄倫送去問候與禮物,狄倫偶爾也會回信。
伯德溫始終認為,狄倫是他的兄弟,雖然就血統上來說他們毫無乾系,但他們有著同一個姓氏。
但狄倫呢?他是怎麽認為的?
“我隻想問你一件事情,伯德溫,”狄倫說,他說的很輕,很慢,但非常清晰,像是要將每一個音節都深深地銘刻在每個人的心臟上:“只有一個問題。”
他平靜地看著伯德溫,他所謂的“兄長”,這個男人,曾經那樣的強壯,那樣的忠誠,那樣的得他名義上的父親的歡心,如今他淪落塵埃,滿面瘡痍,但他的灰眼睛卻仍舊那麽明亮、堅定,痛苦卻充滿希望。
“告訴我,你確實蓄意殺死了諾曼的老王嗎?”
“沒有,”伯德溫說,沒有絲毫遲疑的:“我從未蓄意殺死諾曼的老王。”那是個陰謀,他不得不陷入其中的陰謀,伯德溫對自己說,也對所有人說,這是不容置疑的——他是泰爾的追隨者,是公正與正義之人,他絕對……不會違背自己的誓言——那只是個陰謀,與他無關的陰謀。
狄倫輕輕地點了點頭。就像是他率領著不下十個法師阻截了逃亡者的前路只是為了得到這個答案似的,他向伯德溫微微鞠了一躬,側身讓出道路:“那麽,我的兄長。”他說:“請離開吧,帶著你的答案,”他細若耳語地說:“泰爾的眼睛將會永遠地注視著你……他的銀錘必將落到罪人的身上,走吧,”他做了個手勢。那些法師們向道路兩側退去:“祝您一路順遂,伯德溫.唐克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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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倫.唐克雷的無功而返並未讓諾曼的新王感到不安或是憤怒,事實上,伯德溫對他來說,只是張終於得以翻過去的書頁,就像是他的兄長,諾曼的老王那樣,雖然伯德溫還沒有死,但一個犯下弑君重罪的騎士終將被所有人唾棄,另外據他所知。泰爾的神殿中,伯德溫.唐克雷的天平已然傾翻,也就是說,他已經被泰爾徹底地厭棄了,一個墮落的聖騎士——是的,確實有墮落後又重新洗清了罪孽,重歸泰爾懷抱的聖騎士,但只有一個,並且他用了整整五十年方能做到這一點。
新王不覺得伯德溫能夠做到,而且即便他做到了。他又能對自己如何呢?殺死老王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伯德溫自己,即便泰爾降臨到新王的面前。他也會毫不畏懼地說出這句話的。
“沒關系,”他對自己的外甥說,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腦袋:“我已經給出了懸賞,還有那些盜賊與刺客,他們總能捉到伯德溫的。”
他們站立在十二高塔之前的雙重城牆上面,當然。現在是十一城牆,富凱的高塔已經成為了一堆凌亂的磚石——在魔法的荊棘與法術失效後,它就像是個被敲碎的瓶子那樣瞬間碎成了無數片,它的塔尖在護城河裡堆積起一座小島,富凱的士兵們在磚石外拉起繩索禁止平民與奴隸靠近,因為磚石堆裡埋藏著價值可觀的珠寶、黃金與絲綢,他的仆人們正在努力地搬開石頭,從裡面找回些許主人的財產。
“最大的那個跑掉了。”新王遺憾地說“哦,小心,”他提醒靠近廢塔的外甥:“它還在往下掉石頭呢。”
“我只是想看看這種法術。”狄倫微笑著說:“我得承認這可真是個奇思妙想。”曾經是個重大威脅的高塔反而成了他們脫出囹圄的階梯——環繞著王庭的十二座高塔都是先造成,然後再建造相連的雙重城牆的,這讓那個人的想法得到了實現——高達數百尺的塔身向著外城傾倒,它的重量與力量讓所有的法術都化作了無用功——那時已經有好幾個強大的施法者趕到了,它摧毀了連接著高塔的雙重城牆與外城牆,然後將自己的頭顱懸掛在了護城河上。
一個販賣大鵝的商人報告了此事,他看到幾個人從煙塵中走出來,那些碎石毀了他的鵝籠,放走了他的鵝,還差點弄傷了他的額頭。
“我們會重建這座塔的。”新王說。
“這次得加上法術避免類似災難的再發生,”狄倫說:“其他的塔也是。”
“這個我得交給你。”
“這正是我的願望,”狄倫向新王鞠了一躬:“如果可以……”
“什麽?”新王說,他很喜歡這個容貌秀麗,血統高貴的外甥,願意滿足他的心願。
“我是否可以率領法師追捕那個弑君的罪人呢?”
這下子新王可真的遲疑了,他猜測狄倫是對伯德溫有著怨恨的,或是這個可憐的孩子一直在為了摩頓.唐克雷的不公而耿耿於懷,但他知道伯德溫並非孤單一人,他身邊有著一個半精靈的法師,一個精靈遊俠,還有一個盜賊(弗羅的牧師被他忽略不計了),而且他很有可能會逃到銀冠密林裡去,精靈們可不是願意和你講理,講計謀,講血統的家夥,他們固執的就像是星光河裡的石頭——既然銀冠密林的繼承人救了伯德溫,他們就不會承認伯德溫是個惡人,伯德溫或許會受到他們的庇護,他可不希望狄倫與他們為敵,無論是狄倫對精靈造成了損傷,或是精靈對狄倫造成了損傷都不是他想 看到的事情。
“請安心,我的王上,”狄倫說:“我並不是那麽想要取得伯德溫的性命,雖然有這個機會我也不會放過——但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為了整合我們的法師——您的法師團,他們需要磨合與訓練,有什麽能比追捕一個罪人更好的方式呢?總不能把他們扔到雷霆堡去吧,那樣損耗著實是太過厲害了。”
新王咳嗽了幾聲,從懷裡掏出手帕按住了自己的嘴唇:“好吧……如果你……已經做出了決定,”他皺著眉,勉強地說:“除了我的法師,其他的法師都可以交給你——但請記得,狄倫,你是我的外甥,一個伯爵,一個貴人,相比起伯德溫的性命,以及法師團的整合之類的,你的安危更令我憂心,保證你絕對不會將自己置於不可挽回的傷害之中,我就讓你去。”
“我保證。”狄倫說,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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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走?”
“不去銀冠密林。”伯德溫說,他的傷勢已經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克瑞瑪爾的治療藥水相當有效,比較小的傷口已經痊愈,比較大的那些也已經止住了血,只是他的手臂只怕很難回來了——伯德溫並不在意,他甚至開玩笑說可以請矮人打造一個錘子安裝在殘缺的手臂上面,這樣他可以去做一個自帶工具的鐵匠。
“一個鐵匠?”
“對一個失職的騎士來說。”伯德溫說:“這是最好的結局了——我會是個好鐵匠的。”他看到黑發的施法者露出了些許不怎麽理解的神色,他笑著向凱瑞本伸出他的左手,“給我你的刀。“
凱瑞本將“星光”解下來遞到伯德溫手裡。
星光是由秘銀打造而成的,是一把潔淨而銳利的武器,但一到了伯德溫手裡,它的顏色就迅速地暗淡了下來。
“如果是普通的鋼鐵,”伯德溫說:“到了我手裡就會在煮沸一杯茶的時間裡腐蝕生鏽,盔甲也是,”他將星光交換給凱瑞本,“這就是一個墮落的聖騎士應受的懲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