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瑞本率先向上攀爬,輕捷得就像根本無需觸碰樹木,他在第一根橫生的枝乾上停住,向下觀望,這根枝乾距離地面約有三十尺。 巫妖則思考著自己該怎麽做——如果是他,毫無疑問的,他準備了飛行術,但如果掌控這個身體的是另一個靈魂呢,他會怎麽做?他會和凱瑞本一樣爬上去,而不是使用法術,曾經的不死者對自己說。
灰色的皮鬥篷被拋棄在一蓬茂盛的,已經結出了一粒粒令人垂涎的紅色小果子的覆盆子叢裡,巫妖順手摘下一粒放進嘴裡,意外地發現它的味道居然有點令人懷念,在他還是個卑弱幼小的生者的時候,他常以庭院角落裡鳥兒與刺鼠不經意落下的種子與漿果填充總是空蕩匱乏的腸胃——為此他挨了不少鞭子,但這只會讓他對這種有著濃鬱酸甜味的漿果保持著深刻的印象,在他轉化為巫妖很多年後才隨著味覺和記憶的缺失而漸漸變得淡漠失色。
現在他又能嘗到味道了。
巫妖嚼著覆盆子努力往上爬,凱瑞本加深的笑容表示他選擇了一個對的做法,精靈繼續向上,他緊隨在後,松鼠朝他們吱吱叫喚,而遊俠則悠閑地和它們打著招呼,承諾給它們帶上幾盤子奶油蘑菇作為打攪了它們休息的補償。
就像在鷓鴣山丘的那次,遊俠一直爬到銀冠樹的頂端才停下,現在正是精靈們稱之為微光時刻的黃昏,星河隱約可見,但光線仍然可以稱得上明亮。
光亮並不僅僅來自於天穹,還來自於他們的腳下——從下往上看,你看到的每一片葉子都是暗黑色的,只有尖端帶著一絲隱約的綠意,但你向下俯瞰時,銀冠密林所呈現出的,是一層又一層如同白銀般的細碎閃光,它自龍脊山脈的頂峰奔瀉而下,擴散與鋪陳於後者的脊骨,胸膛與腹部,即便是最強壯的鷹鷲,也難以找尋得到它的邊際,它一如晨曦乍起時的雪原,又如星河照耀下的海面。
巫妖並不像識海中的另一個靈魂那樣蠢鈍無知,他從書籍和死者的記憶中了解銀冠密林,但真正地置身其中——這是第一次——用他的手指,他的眼睛,他的心……他精密的思想之卷裡短暫但罕見地出現了空白的段落,血脈中精靈的那部分正在讓他變得虛弱遲鈍,愚蠢可笑,他想要停止,卻無能為力。
“這就是銀冠密林。”凱瑞本柔聲說:“每一個精靈與半精靈的家。”
——是啊,巫妖想,雖然半精靈們只能在屋簷下臨時躲躲雨——熟悉的刺痛讓他找回了理智,不死者在軀殼之下嘲笑所有的一切。
凱瑞本絲毫未曾發覺異樣,他從銀冠樹上摘下一叢葉子,放在手裡輕輕揉搓,然後將雙手展開:“看。”他說。
他的手掌跳躍著如同薄霜般的光。
施法者將手指放在了另一從樹葉裡,他重複了精靈的動作,除了觸摸,他還放在嘴裡嘗了嘗。
“這是銀。”他說。
“銀冠樹的根系比它的莖乾還要發達,有時你在深達五百尺的地方仍能看到它們,它們能夠吸取土壤和岩石中的金屬。”凱瑞本說:“就在我們腳下,黑暗的岩石中流淌著白銀的河流,而秘銀與精金像是河流中的砂礫與遊魚,而隨著水流飄動的細網就是銀冠樹的根。”
“那麽美,那麽富有,”巫妖低語道:“每個人?還是只有我?”
“每個半精靈在成年後都會被帶到這裡來,”凱瑞本說:“雖然你不是在灰嶺長大的,但我想你同樣有著這個權利。”
“你們不擔心有人會因此心生貪念抑是感到憤怒嗎?”巫妖問道:“不是因為不夠聰明,
也不是因為不夠強壯,更不是因為犯下了過錯或是罪行,只是因為身體裡留著不屬於精靈的血,就必須被排除在外,六十年對於人類是那樣的漫長,但對於半精靈又是那樣的短促,你們端來一碗蜜水給乾渴的人,卻只允許他啜飲小小的一口。” “但這是我們僅能為你們做的。”凱瑞本溫和地說:“雖然我知道有時這反而會是一種折磨。”
巫妖沒去責問精靈們為何不允許半精靈進入密林,就算是那個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只有一鱗半爪的異界靈魂也不會,你永遠無法想象,像這樣一個龐大並似乎永不枯竭的寶庫會讓那些黑暗自私的欲望無法控制地膨脹到什麽程度,除了精靈,沒有誰能相信自己能夠面對如此之大的誘惑而數千近萬年如一日的毫不動搖。
有那麽幾次,作為一個邪惡之徒,巫妖也會暗中揣測,是否創造了這個世界的神祗也正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才將銀冠密林賜給了這個幾乎無法找到弱點與陰暗面的種族呢。
之後他們沒有說話,巫妖少有地縱容自己沉溺於無用、無意義的景色與無所事事的怠懈裡,直到最後一絲屬於白晝的溫暖微風離去,被銀冠樹遮天蔽日般的枝葉掩藏起來的寬闊河流在無可計數的空隙間閃爍不定——那些落進河流的複葉小枝被湍急的水流衝刷去了肥厚陰暗的偽裝,隻留下細小的銀粒,它們懸浮在水裡,被裹挾著一路向下,在灰嶺安謐平靜的河床上沉積,近在咫尺的時候你難以發覺,唯有站立在高處,垂首觀望時才能發現這個美麗的秘密。
星光河。
曾經的不死者決定將今天的記憶保留一段時間,一年,又或者兩年。
***
凱瑞本離開後,與克瑞瑪爾相處時間最多的精靈大概就是伊爾妲了,她興致盎然地帶著黑發的半精靈嘗試了灰嶺的每一項工作與娛樂。她還教克瑞瑪爾射箭、編織,捕捉蜘蛛與兔子,以及如何在星光下翩翩起舞。
他們在星光下舞蹈,豎琴、小鼓、長笛與蘆葦製作的單簧管為他們伴奏,在被星光與沉靜的黑夜眷顧的河灘與林地間,克瑞瑪爾幾乎見到了每一個在灰嶺生活工作的精靈與半精靈們,隻除了芬威。自打他拿到了那箱子危險的法術材料,就沒再怎麽離開過自己的房間,他的臉色愈加陰沉,身體愈發瘦削,只有很少的幾次,他會站在環形廊道上緊抓著護欄,搜索著戀人的身影,他總能看到克瑞瑪爾,在他看到伊爾妲的時候。
異界的靈魂不喜歡芬威,他喜歡伊爾妲,他記得在他的世界裡,他沒有兄弟姐妹,他曾想要一個姐姐——伊爾妲和他幻想中的姐姐是那樣的相像,更準確的說,比那還要好——她美麗聰明,溫柔豁達,強悍而勇敢,堅毅且一無所懼,她細心地照看與引導著年輕的施法者,回答他的每一個問題,並在他需要幫助時及時地伸出自己的手。
但她偶爾也會被負面情緒所控制,在芬威和她爭執或索性拒絕她的時候。
無論是在哪個世界,安慰別人都不是異界的靈魂所擅長的事情,再三考量後,他給女性精靈帶來了一小束新鮮的菟絲子,形狀近似於鈴鐺,只有指尖大的十幾只花朵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半透明,乳白中渲染著翠綠色的瓣兒包裹著金色的花蕊,遍布細絨毛的莖就像糾纏在一起的粗羊毛線。
“很漂亮,”伊爾妲笑著說:“你想交換些什麽?”
“不是用來交換的,”克瑞瑪爾認真地說:“送給你,你喜歡嗎?”
然後他看到伊爾妲露出了一個微妙而奇特的微笑:“那麽說,這是一份禮物?”她問。
是啊,異界的靈魂差點就要這麽回答了,但他注意到伊爾妲的表情有所變化,距離高興有點遠的那種,假如你試圖描述一番的話,那就是“我看到你的褲子前襟開了可你還在那兒裝哈嘍kitty我很想告訴你但真是不好意思而且我也不想掃你的興畢竟你是想讓我高興雖然現在你真的逗樂了我可我知道你絕對不是想用這個法子我實在不想讓你難堪讓我想想我該怎麽辦?”
——你是不是又有什麽忘記告訴我了?異界的靈魂警惕地問道。
——什麽,巫妖興高采烈地說,你是說在精靈的認知中,只有血親和摯愛的戀人才能獲贈禮物這一確鑿的事實嗎?
——老天!異界的靈魂慘叫道,我並沒想要……嗯……想……要……想要……
——真沒有?巫妖嘲笑他道,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麽顏色嗎?親愛的,粉紅色,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討人喜歡的粉紅色呢。
——可她請我吃過麵包和糖!
——那是分享食物,而且她也用了你的輝石粉末。
——……不管怎麽說,接下來我該怎麽辦?
——保護好這具身體,巫妖說。
如果說異界的靈魂一開始還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那麽在他被芬威的拋擲法球扔上半空的時候也已經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作者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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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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