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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場盛大慶典在結束的時候必然會令得人們感到疲倦以及厭惡,越是華麗,越是如此。斯佩羅城也不例外,在長達三個晝夜的遊行,祈禱,領受聖體以及觀看與演出聖潔的神跡劇後,就連最強壯的男人與最亢奮的女人都不由得跌倒在石板地或是床鋪上,他們面色潮紅,奄奄一息,肉體上極度的貧乏而精神上無比地滿足,這個時候,他們曾經深深渴望過的錢財,肉欲與權勢都是那樣地不值一提,他們的靈魂已經在乳香與讚美詩中半脫離了汙濁的軀體,輕飄飄地飛到了天上。
街道上一片凌亂,除了新鮮或是乾燥過的花兒所留下的殘余痕跡以及粉末之外,還有人們在遊行中跌落的蠟油,焦黑的松枝,裝飾用的絲帶與紐扣,甚至還有一兩隻不成雙的鞋子,在這個鞋子可以被作為遺產贈送給孩子的年代,可是一筆不小的損失,不過在夜霧散去之前,裡面略有價值的東西都會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某人的兜囊或是圍裙裡。等到次日的晨禱結束,在第一時辰的祈禱之前,大約有著三個小時的時間,一些從事我們之前提到過的肮髒工作的人們從狹小的居室裡跑出來,手提著掃帚,木桶,用水衝洗街道,已經失去了原先豔麗色彩與馥鬱氣味的殘破花瓣,夾雜著碳灰,塵土,石子,隨著從清澈變成了汙濁的水流,一同流入街道兩側的排水渠裡——說起來,這道排水渠在小城建起之前就預先埋設妥當了,就像是現在仍然在使用的陶管飲水渠那樣,那時候它們還都是屬於古羅馬的克勞迪皇帝的——引水渠從山上引下甘甜冰涼的泉水,而排水渠則將城市中的汙物,無論是人類,牲畜還是自然帶來的,帶入特韋雷河的支流托皮諾河伸出的又一小條支流裡。
如他們之前經過的古城阿西西也是如此,值得某個刻薄的詩人大大嘲諷一番的是,雖然此時仍然有一部分古板的教士與歷史學家口口聲聲地譴責君士坦丁一世(第42任羅馬皇帝,也是第一個可信有記載的,信仰天主的羅馬皇帝)之前的羅馬根本就是一個腐壞墮落的蛆蟲巢穴,裡面蠕動著麻木不仁的奴隸,好逸惡勞的平民,狡猾惡毒的商人,荒唐淫蕩的貴族,嗜血殘暴的皇帝,還有他們尊奉的,如同惡魔,魔鬼一般的異教神祗——但這些蛆蟲們營造的城市與道路仍然是人們最樂於使用與居住的,相比起那些沒有完善的給排水網絡的新城,反而是如同阿西西,斯佩羅,以及他們將要經過的福利尼奧等古老的城市要來得更為明亮乾淨。
一隻棕紅色顱,白色面頰的麻雀被打掃街道的人們驚動,放棄了縫隙中的漿果(人們也用漿果來裝飾花朵聖像的眼睛與嘴唇),猛地振翅飛起,它先是落在了那間褐色的小樓的二層窗台上,好奇地敲了敲窄窄的玻璃,在裡面的人驚訝地前來探看的時候,它又飛向了更高處,在掠過三層的窗戶之際,它看到了一張年少而陰鬱的臉,緊接著,它圍繞著小樓後方的鍾樓盤旋了幾圈,在凸起的白色裝飾角上停歇了一會,而後,在看到一個年輕的教士正將身體探出走廊,手拿著一塊麵包伸向天空時,麻雀頓時忘記了先前吸引了它的東西,將鍾樓的紅褐色身體,白色的頸部與優雅的碧色尖頂帽拋在身後,改而投入了食物的懷抱。
但在麻雀落下之前,那個年輕的教士就被他的導師,馬焦雷教堂的神父召喚回了房間,他臨走的時候匆匆將麵包拋在庭院裡,一大群麻雀在那裡你爭我吵,囔囔個不停——而它們的恩人已經回到了陰暗的房間裡,這裡是馬焦雷教堂的聖物室,馬焦雷神父又不會如同皮克羅米尼主教那樣使用磷光,所以他只能憑借著完全可以用線來作為計量單位的小窗泄露的光線查看珍貴的聖物們,這裡有聖徒的零碎指甲,骨頭,皮膚,也有整根的乾枯肢體,還有他們用過的器具,從木杯到鑲嵌著寶石的金碗,沾染著血跡的頭巾,半腐朽的木片(來自於神聖的棺木),有著深褐色印跡的亞麻裹屍布,裝過以上東西的匣子與箱子……還有人們奉獻給天主,聖母與基督的金銀聖器,華美的錦緞與天鵝絨,繁複的蕾絲花邊,閃閃發光的金絲絲帶,珍珠,寶石,珊瑚的念珠……這些雖然是出自於凡人之手,但只要在祭台上擺一擺,在聖潔的畫像與雕塑上披一披,在清亮的聖水中浸一浸,它們就也變得神聖起來了。
雖然也一直有人詬病這些神聖的物品有時候會出現在修女,修士,乃至於他們的情人身上,不過更多的人則認為,這是因為前者的眼界過於狹隘的關系,畢竟在某些行為可以形容為將魔鬼打入地獄(注釋1)的現在,屬世的情愛當然也可以延伸到屬血肉的身體上與屬靈的精神之中,一個神職者擁有一個,或是更多情人完全就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畢竟羅馬的紅衣主教們向來以多子多孫而為人稱道,有些時候,如果這些勤勞的神仆們因為忙於聖事而一時忘記了世俗的本欲,還會有好心的老婦人前來推薦自己的女兒或是孫女呢。
年輕的教士就有這麽一個可愛的情人,不過鑒於他的虔誠與忠貞,他只在晨禱之後與晚禱之後短暫地想念她一會,其他的時間都奉獻給了抄寫聖經與足球(雖然教會嚴厲地禁止教士們參與這種粗暴凶狠的世俗娛樂活動),因此他有時不免對她感到了一些內疚。所以當他看到自己的老師往預備送給皮克羅米尼主教的箱子了放上了一塊濃重如同浸透了鮮血般的柔軟呢絨時,忍不住喊道:“這是不是太多了呢?”
馬焦雷神父看了他一眼,在這個年輕人將自己蜷縮起來之前,他才說:“我親愛的孩子,是什麽讓你以為這些已經夠多了呢?”在聽到導師熟悉的,帶著譏諷和輕微哨音的話語候,年輕的教士再次退後了一步:“你是我的侄子,”馬焦雷神父說:“雖然你的父母對於他們的第三子並不怎麽在意,但我認為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我收養了你,並把你送到比薩去讀大學,為此我花費了很大一筆錢,”他轉過身去,掀起長袍,摸出鑰匙打開了一個裝飾著黃銅角的箱子,“我必須承認我很愛你,在很多地方對你多有縱容,所以我不責怪你目光短淺,性情急躁——我也希望你能夠理解我的失望——我會和我的朋友寫信,建議他另外尋找一個誦經員,很明顯,你暫時還不適合去羅馬。”
神父嚴厲的叱責與懲罰性的備注讓年輕的教士如同看見了地面裂開,而後從裡面走出了一個預備將他拖入地獄的魔鬼那樣驚訝,他承認自己確實有著自己的私心,因為這塊鮮紅色的呢絨原本是他承諾要給自己的情人的,而這樣的呢絨,即便在佛羅倫薩也很少見,固然他可以拿走其他的代替品,但那如同玫瑰一般的可愛女子會多麽地失望啊——他是不願意的。但這些如果與他的前途相比,又極其地微不足道了,他想要說些什麽,哀求或是道歉,但神父冷酷的一瞥讓他頓時冷靜了下來,他是他父母的第三個兒子,卻不是最後一個,他還有兩個備受寵愛的弟弟,如果不是他的叔叔堅持,他現在也不過是父親農莊裡的一個小管事。甚至於,等到他的長兄繼承了父親的姓氏與封地,他的地位還會進一步下降,等到他的孫子降生,等待著他的也不過是一份牛倌或是磨坊管理者的活兒罷了。
他立刻恭敬地低下頭去,表示完全地,順服地接受了新的安排,之後,即便馬焦雷神父拿出了斯佩羅的聖大瑪利亞教會最為珍貴的聖物之一——一本由米蘭的盧多維科.斯福爾扎,也即是人們所熟知的米蘭攝政王,他在1480年的時候處決了他的朋友與首席大臣奇科.西莫內塔,並且將他年僅11歲的侄兒母親,薩伏伊的博納驅逐出了米蘭,讓自己成為了這片狹小國土中唯一發聲的人,或許是為了矯飾自己的名聲,又或是真的出自於內心的歉疚,他向許多修道院與教堂奉獻了無論在質量還是在數量上都相當令人豔羨的聖物。馬焦雷神父從那個小箱子裡拿出來的就是其中的一件,一本有770頁,每頁寬12寸,文字分成3列,每列77行——這些數字都有著神聖的意義——優美的金色花體字在暗色的背景下熠熠生輝,周圍環繞著精美的圖畫與符號,每個開頭的字母都做了大寫與勾勒雙邊處理。按照每隻羊能夠提供這樣的,一個對開頁的羊皮計算,這本聖經至少要犧牲掉近400隻羊,但這還不是最虛榮的地方,這本聖經所用的羊皮都被染成了高貴的紫色。在工業染料的單詞都要在數百年後才能出現在字典上的現在,這種神秘而華美的“提爾紫”只能從一種來自於地中海沿岸的骨螺黏液中取得,經過痛苦而繁雜的加工之後,25萬個骨螺只能提取出半盎司的染料,正好夠染一件長袍。所以,理所當然的,它從出現開始,就只能歸屬於最高貴,最美麗與最神聖的人所有。從埃及的克裡奧帕特拉七世開始,到羅馬的凱撒,再到拜佔庭王室——他們的統治者將紫色的長袍穿在身上,簽署文書要用紫色的墨水,他們的宮殿也是紫色的,就連他們的孩子降生的日子也被稱之為“紫日”,以彰顯純正的血統。
直至今日,能夠在羅馬身著紫衣的也只有聖母,天使與教皇。一本經過提爾紫染色的羊皮紙聖經即便用同等量的黃金來交換也完全可以說是一種卑劣的褻瀆行為,馬焦雷神父原本是想要將之作為一個殺手鐧的,也許是為自己謀求一個更為顯赫的職位,也許是刀劍加身的時候用以賄賂不知名的惡徒,但他在聽聞與目睹了一些東西之後,他就毫不猶豫地將其奉獻給了一個皮克羅米尼。
在取出這本珍貴的聖物時,馬焦雷神父聽見自己的侄兒在憂傷地歎氣,當然,他也希望能夠將它奉獻給樞機甚至是教皇,但羅馬的聖人們可不是如同他這樣一個普通的神父可以輕易謁見得到的,一個皮克羅米尼已經是他能夠見到的最為顯赫的人物了。而且他還抱著一絲微薄的希望,畢竟皮克羅米尼家族與美第奇家族的友誼從近百年前,庇護二世還是埃伊尼阿斯的時候就已經堅不可摧了,如果有美第奇家族的全力支持,那麽皮克羅米尼主教最終能夠成為一個樞機乃至於教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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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些, 小美第奇自然是一無所知的,要到人們向他奉獻禮物,而他亦要親自向他人奉禮的時候還遠得很呢,現在這些事情都是他身邊的仆役與教士代為處理的,他只知道在一頓豐盛至極的早餐之後,他們就要動身,前往佩魯賈東南城市福利尼奧。
福利尼奧與阿西西,還有斯佩羅都有所不同的是,它是一座要塞城市,可以說是翁布裡亞平原通往亞德裡亞海的關鍵之處,洛韋雷河的上遊支流托皮諾河緊靠著它的頭顱蜿蜒經過,為它帶來奔流不息的貨物與稅金,他們要前往拉齊奧大區,福利尼奧是不可避免需要經過與駐足的一座城市。據皮克羅米尼主教收到的來信中說,美第奇家族的商人們長在這座城市中等待著他們,除了要代替洛倫佐.美第奇看看他心愛的侄兒以外,還有依照約定,美第奇家族給予皮克羅米尼主教的援金也會在福利尼奧的銀行中得到兌現,還有皮克羅米尼主教也要在福利尼奧等待來自於洛韋雷與博爾吉亞的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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