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完全地取締奴隸買賣是不可能的,我的國王不能,我也不能。”德魯說,雖然得知那種可以讓一個人變成野獸與廢物的植物正在他的國家中蔓延,讓這個圓滑有時候也會變得非常強硬的男人十分憤怒——他支持羅薩達,泰爾以及伊爾摩特,查緹的牧師巡查塔拉的每一寸土地,他們願意拔掉它,粉碎它或是焚燒它都沒有關系,德魯是支持他們的,並且開出了相應的文書。他甚至要求他的騎士與大臣們和他一起居住在王庭一段時間,從中甄別是否已經無法從這種“煙草”的控制中擺脫出來的可憐蟲——事實讓他滿心抑鬱,已經習慣(必須)每天一次到兩次美美地享受一番的人竟然佔到了十之二三,其中有不少都是受了伯爵的饋贈或是誘惑。想到這些人會因為“煙草”的逼迫,而對他做出什麽樣可怕的事情來,他就不寒而栗。
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德魯在簡裝隻馬地與冒險者們經過了數個村莊之後,發現許多奴隸未必都是從戰爭中被掠奪而來的,他們其中有很多人,只是無意間喝了一杯所謂的“茴香酒”,又或是好奇地嘗了嘗格外“香甜”的水煙,以及曾經用一種極其靈驗又廉價的藥物治療過自己的外傷或是腹瀉(這兩種傷病在窮苦的人們中很常見),他們之中也有人聽說過這種煙草,但就像是之前的人們那樣,他們短淺的目光只能看得見這種藥物的低廉售價與立竿見影的效用,誰都不能否認它能夠給這些缺少快樂的人帶來的歡愉——但與格瑞第的牧師不同,當他們還想要這種“茴香酒”,“水煙”,以及“藥物”的時候,它的價格就不再那麽平易近人了。
先是田地中的出產,一兩樣勉強稱得上值錢的東西,而後是丈夫出賣妻子,妻子出賣兒女,兄長出賣弟妹,最後就只剩下了他們自己,為了那種奇妙的植物,他們出賣了自己的自由——而在塔拉的法律中,這種買賣是合法的,一個欠債人無法償還債務的時候,他就變成了債務人的奴隸——而且商人聰明的不會直接將他們所要的東西給他們,而是給他們金幣,讓他們用金幣去向另一個商人購買那種“煙草”。如此往複循環,等到一個爵爺,一個領主突然發現自己的子民數量無聲無息間就低落到連耕作田地都不夠的時候,他要麽重金向商人購買奴隸,要麽就只剩下了向外征伐這條唯一的道路——而在這片大陸上,除了格瑞納達這種君主神祗合一的國家,國王所擁有的權力與威望被他分封的領主們瓜分,更多時候,他更像是一個仲裁者,一個部落的首領,想要如曾經的法崙皇帝那樣說一不二,獨斷專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就算他能夠解決勞動力不足,或是“煙草”的問題,也不可能因為這種事情而直接傷害到他的臣子與騎士,他們才是他的支柱,雖然作為基座,他的子民同樣重要,但若是支柱崩塌,他連等到基座潰散的時間都不會有。
“那麽就這麽和他們說吧。”黑發的施法者平靜地說,他的雙手放在高背椅的扶手上,手指異於常人的纖細修長,皮膚白的幾乎透明,神情淡漠,即便是在一個國王面前,他也從未卑躬屈膝,符合大部分人對一個強大法師的想象——德魯身後有著兩位他所招攬的法師,但他們也明確地說過,他們的力量完全無法與這位大人相比,就算他們為了那筆傭金願意盡心竭力,也無法保證德魯在他面前的安全,如果德魯想要完整地從這個房間裡走出來,最好還是不要輕易激怒他為妙。但他提出的要求,
同樣是德魯無法達成的。與其到了事後,讓他因為受到了欺騙與嘲弄而憤怒,不如現在就好好地和他解釋一番,但那位大人雖然聽完了他的話,但只要看到那雙不變的黑色眼睛,德魯就知道他的立場還是沒有絲毫更變的痕跡。“和你的領主,你的騎士們說。”異界的靈魂說:“這已經不再是人類的問題了,”他看著德魯,“也不單單是侏儒,矮人,或是精靈的問題,或是獸人,巨人,地精也無法置身事外,陛下,您也許已經察覺到了,這個位面正在動蕩不安,就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總有預兆,海鳥失卻了蹤跡,雲層緊壓海面……不但是你們,維尼托或是別的什麽地方,神祗們的代言人之間的衝突正在變得激烈起來,您難道認為如同伯爵這樣的存在在其他地方會很少嗎?”
“難道不是嗎?”德魯勉強地說道:“我們的國王,我是說,我曾經忠誠過的那一位,他還很年輕的時候,就對永恆的生命,健康與俊美充滿了渴望——當然,我不是說,我們就沒有,只要是人類,都會羨慕精靈以及其他長命的種族所擁有的恩賜吧,但我們也明白,如同花朵會凋謝,葉片會掉落,河流會乾涸那樣,人類的生命同樣是有盡頭的,這是自然的循環,也是我們的命運,雖然有些不甘,但我們也很清楚,為了逃避這個命運,我們付出的報酬可能要遠遠大於我們所能有的,如果一定要強行扭轉,放棄,那麽等待我們的只有苦痛與哀愁——但國王陛下並不是這麽想的,我想,在你們到來前的那些年,他就已經瘋了吧。”
“維尼托的國王是為了他的國家,或者說他的家族,而塔拉的國王是為了延續他本人而非國家的命脈,但對我們,對神祗來說,並沒有什麽不同。”異界的靈魂說:“雖然對於我的隊伍中的其他人來說,奴隸的交易是一種後退,一種恥辱,一種……讓他們良善的心與認知都無法忍受的事情,但我要你告訴他們的,不僅僅是這些,或者說,這些根本不能夠動搖他們之中絕大多數人的想法——哪怕他們並不依賴那種所謂的煙草,煙草帶來的畸形的,表面的繁榮也足以讓他們裝聾作啞,如果你真的要求他們中止奴隸貿易,我想,他們之中最忠誠的,也不過是將明面上的買賣轉往地下,又或是禁止塔拉子民相互交易彼此,但您也知道,這並不能堅持很久,畢竟那些已經無法擺脫煙草控制的人們價格低廉,可是呢,要從外界得到奴隸,他們的價格可就要高昂的多了,而且即便如此,他們也不可能完全地放棄煙草的種植與流通——您還記得在戰爭中伯爵對於他來說過於龐大的兵力嗎?在龍火列島上我徹底地研究過這種植物,在和藥水混合之後,它能夠最大限度地降低人類的自主程度,他會變得思維遲鈍,麻木不仁,格外的溫順聽話,但同時,他體內的能量會被完全的激發出來,在短短的十幾年裡,他可以如同一頭不知疲倦的牛馬那樣晝夜不息的勞作。而在戰場上,他們也不會產生對於受傷以及死亡的恐懼,只要給他們那種東西,哪怕已經肚腸流出,眼睛瞎掉,手足被斬斷的情況下,他們仍然可以用牙齒咬斷士兵的腳和喉嚨,這些我們都已經見過了不是嗎?”
“所以……你所說的就更加不可行了。”德魯低聲說。
“那麽就告訴他們吧,”異界的靈魂說:“他們正在動搖的,不是人類,或是在這個主物質位面上所有的生物所能有的基礎,而是神祗的。”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麽。”德魯迷惑地說。
異界的靈魂沉默了一會,作為施法者,尤其是強大的,年長的那些,還有的就是精靈,龍裔這種甚至可能越過了千年歷程的生命,他們對於千年之前那場諸神戰爭是非常熟悉的,他們之中的一些,甚至知道事情的起因——神祗們對於自身職守的疏忽怠慢,以及對於神上之神力量與權威的覬覦,導致的後果也相當慘烈,原生的神祗們不但折損了好幾位,他們原本擁有的力量也遭到了剝奪,或者說,被迫與人類,類人的信仰連接了起來,他們不得不開始關注與重視主物質位面以及其上的微小螻蟻,而不是如之前那樣,純粹把這裡當做了一個遊樂場或是實驗室。
這也就意味著,這些人類的愚蠢行為,正在削減神祗們的力量——奴隸們的信仰總是微薄而動搖的,他們對於食物和水的渴望要遠遠大於對神祗的崇敬,尤其是那些被煙草迷惑的人類,他們的頭腦中難道還有除了那種繚繞的煙霧,香甜的氣味,與隨之而來的歡愉之外的東西嗎?有一個淪落成為奴隸的人,就意味著某個神祗失去了一份信仰之力。雖然在這個位面,他們的信徒數以百萬計,但積沙成塔,集腋成裘,積少成多的後果就連神祗們也無法想象。
這或許也正是因為千年之前,隨著法崙以及幾個古老帝國的消亡,奴隸制度也隨著一起式微的緣故吧。
但需要提出的是,如果奴隸的交易與存在再一次死灰複燃,動搖最多的可能不是如希瑞克,瑪斯克,卡烏奢等邪惡神祗們,因為他們的信仰原本就不是從這些普通的人類身上而來的,他們的信徒,不是盜賊,就是刺客,或是邪惡的法師,又或是如卡烏奢那樣,是巨人和獸人,又或是如塔洛斯,塔洛娜,他們的信徒操縱黑暗與罪惡,當然也不會輕易地陷落其中,最糟糕的還是沒有絲毫防備的凡人們,或者還有一些疏忽大意的施法者,就像是在數十年前的阿爾瓦,以及一些羅薩達的牧師們。
在諸神的戰役中——異界的靈魂幾乎可以預料到,這次諸神的戰鬥不但會在神國,在天上以及地下,還會直接殃及主物質位面——他們的信徒將會相互攻伐,用於交戰的不單單是他們本身的力量,還有凡俗的刀劍與毒藥——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戰爭,國王與領主之間的戰爭,領主與騎士之間的戰爭,就像是在另一個位面曾經發生過的,諸多與宗教有關的慘烈之事,在這個對他來說已經不算是陌生的陸地上,悲劇也會一再的發生。
聽完之後,德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請原諒,閣下,”他說,聲音嘶啞:“我真不想感謝您……您呈現給我的,並不是一副美好的畫面——我甚至希望那只是您的一個詛咒。”
“可惜不是。”異界的靈魂說:“準備起來吧, 我們的時間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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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雞站立在原野之中,一隻通體鈷藍色的蝴蝶停留在她伸出的眉毛上,輕輕地拍打著自己的雙翅,帶來一陣輕微的瘙癢,醜雞揮了揮手,想要驅趕它,但那隻蝴蝶只是停頓了一下,就從另一個方向轉移到她的眼角,開始吸吮她因為光線的劇烈變化而滲出的淚水。
遠遠地傳來了一陣哭泣與慘嚎的聲音,一些凡人被羅薩達的聖騎士們驅趕了出來,他們不願意離開自己的田地,但他們的領主已經允許了羅薩達與伊爾摩特的牧師們在他的領地上祛除那些會帶來美妙幻覺與可怕後果的植物,這些植物就在醜雞的腳下,晨光在它們毛茸茸的葉片與枝乾上覆蓋上一層明亮的金色,等到一兩個月後,它們就會盛放出豔麗的花朵,結出肥大的果實,果實割裂後流出的白色果漿會在空氣凝固,收割采摘後它們混合藥水或是藥物,就會變成令得一個健康的人變作怪物的毒藥。
那些凡人知道嗎,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對於他們來說,放棄了小麥,番薯以及其他可以飽腹的作物,種植這些他們就能從商人那裡得到更多的金幣,所以他們不會去考慮,即便考慮了也不會做出更正確的選擇。
一個羅薩達牧師對著晨光祈禱,然後他做出手勢,炙熱的火焰頓時將這片作物吞噬,烈焰裹挾著煙霧向著人們撲來,然後升向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