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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者》第161章 多靈(1)
溫柔的晨光逐漸變得熾烈刺目,逐漸燥熱起來的空氣更增添了一份令人作嘔的腥氣與惡臭,梅蜜拉緊了身上的長袍,從房屋投下的陰影裡向著城門的位置張望。

 對於梅蜜,多靈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但她曾走過許多座這樣的小城,它們的規劃可以說是大同小異——城市的中央必定是中心廣場與執政官的官邸,圍繞著它們的是神祗們的聖堂神殿(某些對朝向與位置有著特殊要求的例外),在它們的外側是城中子民的住宅,一般而言,越靠近中心,居民的身份就越顯赫,身家就越富有,手工業者與仆役只能住在靠近城牆的邊緣地帶,農民被限制在城外的莊園周圍,而奴隸們就只能在荒郊野地裡找尋一席棲身之地了。

 那座不祥的宅邸面朝著一條寬闊的街道,站在街道上,向前望去就能看到一座有著低矮城牆護衛的堡壘式建築——高高的尖塔上飄揚著黑旗,表明這座城市正在遭受疫病的侵襲,好讓人們盡快地遠離這裡——她看得很清楚,所以從伯德溫,還有那些怪異的克藍沃牧師身邊逃開後,她毫不猶豫地朝著與之相反的方向奔去。

 梅蜜不知道那些帶著鳥嘴面具的死亡之神的牧師會不會追趕自己,她所能做的就是用盡自己的最後一點力氣,雖然它殘留的並不多。她昨晚和伯德溫在一起,他需要盡情地放縱一番而作為一個弗羅的牧師,梅蜜最為擅長的莫過於此,當凱瑞本的姬鴞抽打著伯德溫的耳光讓他醒過來時,他們隻睡了那麽一小會兒——大家都知道,這種情況比根本沒睡著更難以忍受——梅蜜只希望他們的新住所能有一張寬大柔軟的床鋪。

 她的願望實現了,以一種不能再糟糕的方式,他們可以得到上百張寬大柔軟的床鋪,如果不在意上面沾滿了攜帶著疫病的血和汙漬的話。

 梅蜜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選擇了逃走,她是弗羅的牧師,不是伊爾摩特或是克藍沃的。泰爾與羅薩達和她也沒關系,她珍惜自己的生命勝過一切——雖然在想起伯德溫的時候她的心臟會情不自禁地抽痛,她在逃走的時候甚至沒敢去看伯德溫的神情,他會失望嗎。還是悲傷,又或是會理解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她只是被如斯接近的死亡驚嚇到了,她祈求弗羅,祈求她能夠幫助自己繼續緊抓住那個男人的心。讓他不要就此忘記或是放棄了她。

 但他可能會死在這裡,另一個聲音對梅蜜說,梅蜜知道它來自於哪兒,那是她的靈魂,弗羅牧師的靈魂,冷酷而又現實。

 那就讓他死在這裡,梅蜜對自己說,別讓我見到他,如果他對我只剩下了憎惡與冷漠。

 她一路狂奔,氣喘籲籲。她的心臟疼的就像是被人絞緊扭捏,她的喉嚨裡充滿了血液的甜腥氣,而她的腳就像是被某人施放了一個石化術。

 沒有人追蹤她,伯德溫、葛蘭、克藍沃的牧師,以及精靈與法師,都沒有,他們被梅蜜拋在了身後,若是說梅蜜最初還對此有些茫然不解的話,在她看到了被亂石碎木堵塞的城門時,她就什麽都明白了。

 無盡深淵在下!

 所以他們不會追來。因為沒有必要,梅蜜是不可能推開這些沉重的堵塞物,打開城門走出去的——她也不可能靠攀爬或是飛行越過城牆,多靈的城牆只有諾曼王都的一半高度。但這也不是梅蜜能夠靠著自身的力量與女神的眷顧能夠跨躍的障礙。

 她又是忿怒,又是絕望,在看到一個有著長長彎嘴的投影從一處拐角轉過來時,弗羅的牧師跌跌撞撞地推開了一扇就在身邊的木門。感謝克藍沃的牧師吧,因為他們要收斂死者與救治生者的關系,這裡的門幾乎都是敞開著的。為梅蜜提供了一個藏身之處的是一座兩層小樓。被幾戶人家居住著,與其他地方一樣,這裡隨處可見肮髒的黑血,甚至沒有經過草木灰的遮掩,幾處混雜著內髒碎片的地方都已經生出了白色的蟲子——弗羅牧師掩住自己的嘴,尋找著廚房——這幾戶人家可能都是手工業者,他們秉承著手工業者的習慣,不在自己的作坊裡煮湯或是烤麵包,最後梅蜜只在一個密封的陶罐裡找到了一些清水,她抱著陶罐遲疑了很久,因為她不知道這些水有沒有被患了疫病的人汙染過。

 “喝吧。”一個聲音說,梅蜜在最初還以為這個聲音又是來自於她本身,但她隨即發現這是一個男性在說話,雖然它聽起來又甜美又溫柔,但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說話的聲音梅蜜還是能夠分辨出來的。

 “喝吧。”那個聲音重複了一次:“那是金匠打磨寶石用的水,比他們自己喝的水還要乾淨——也不會有人喝它,因為它幾乎沒有雜質,所以就這麽一陶罐也要近一個銀幣的價錢——這裡的男主人,就算是自己的兒子快要死了也沒讓他碰一碰這個罐子,更別提別人了。”

 梅蜜找尋到了聲音的主人,結果讓她差點吃驚地丟掉了捧在手裡的陶罐。因為端端正正地坐在簡陋的木桌上和她說話的不是別的,正是一隻黑色的,毛茸茸的倉鼠。

 “有那麽吃驚嗎?”倉鼠說:“不應該啊,你是一個牧師,呃,哪怕只是個弗羅的牧師,但你應該聽說過小魔怪的存在,我們很聰明,人類的語言也不是那麽地難以掌握——喝口水,親愛的,你看起來很需要它。”

 梅蜜下意識地按照它的話去做了,直至水進入喉嚨她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麽,她本能地閉上嘴巴,卻因為過於急促,水流進入了氣管而狼狽地咳嗽了起來,但正如那隻倉鼠又或是說小魔怪所說的,陶罐裡的水一點也不像是保存了很久的,它既清又甜,涼爽極了,一下子就將在梅蜜的肺腑間熊熊燃燒的火焰熄滅了。

 “我……有聽說過,”但沒見過:“而且,吟遊詩人們常說小魔怪更加類似於人類,有著四肢和手指。”

 “你覺得他們已經見過了所有的小魔怪嗎?”倉鼠。小魔怪,當然,最正確的答案,小魔鬼阿斯摩代歐斯說:“小魔怪各式各樣。有像人的,也有像倉鼠的,還有像魚或是像鳥兒的呢,他們只見到了其中的一種,卻狂妄無知地信口開河起來了。”

 它甩了甩尾巴:“坐下。”它繼續用甜蜜的聲音說道:“坐下,親愛的,你該好好休息一下——然後我們再來說說話兒——你大概還得有點吃的。”一塊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酪掉進了梅蜜的絲袍裡,她手忙腳亂地接住它,亟不可待地放在嘴裡咬了一口。

 “你真是隻小魔怪?”

 “當然,”阿斯摩代歐斯面無慚色地說:“難道還會是隻小魔鬼嗎?小魔鬼只會喝你的血,吃你的肉,可不會給你找吃的還有喝的,只有小魔怪才會這麽做。”

 梅蜜略略放松了點,她抱著陶罐和奶酪。找了個還算乾淨的角落做了下來,她的鞋子跑掉了,雙腳沾滿塵土,密布細小的傷口,但也正是因為有著灰塵的關系,那些傷口沒有流太多的血。

 “我是有聽說過——”她勉強地微笑了一下:“小魔怪,是嗎?”

 “沒錯兒,”阿斯摩代歐斯揮動了一下尾巴,還有翅膀,梅蜜的眼神變得更加迷惑了。顯而易見,她正在努力回憶她從同伴與情人那兒獲得的訊息——但小魔鬼一點也不擔心她會察覺出什麽。

 假如站在這兒的是那個臭烘烘的精靈遊俠,或是巫妖,又或是伯德溫。小魔鬼是絕對不會說出這麽一個荒謬到可笑的謊言的——小魔鬼與小魔怪聽上去非常的相似,但他們之間的區別有著一個位面那麽大——小魔怪是自然的結晶,它們體型細小,智力不高,有些性情溫和而有些性情暴戾,很喜歡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但就如阿斯摩代歐斯所說的,它們也很願意向需要幫助的人伸出援手,與由劣魔轉化而來,充滿邪惡,卑鄙殘忍的小魔鬼完全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

 但梅蜜只是個愚蠢自私,見識淺薄的弗羅牧師,所以阿斯摩代歐斯盡可以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如果不是它的毛太黑,而它的翅膀又是肉翼,而他又懶得掩飾,他或許還能說自己是莫須有的光元素生物呢。

 “你是被這家主人收養的嗎?”梅蜜看了看四周,這裡的主人或許不是出於自願離開的,但這個小作坊顯然被精心地收拾過,這個陶罐上原先還蒙著一塊質地粗劣的亞麻布。

 “不算是,”阿斯摩代歐斯聳聳肩,雖然它的體型注定了這個動作根本無法被梅蜜看見:“我和這兒的主人是朋友關系,”它加重語氣:“平等的朋友關系,”它做作地歎了口氣,“可憐的老家夥,他本來還能活上好幾年的。”它頓了頓:“對啦,我可以問一句嗎?親愛的女士,您好像不是多靈的人——您太美啦,如果我有看見過您一定不會忘記——但我已經在多靈生活了好幾十年了,對您卻沒有一點印象。”

 “我是……”梅蜜說:“我是跟著同伴來的。”

 “哦,”阿斯摩代歐斯說:“看來他們沒把您照顧好——您看起來很不好——他們是感染上了疫病所以力有不逮嗎?”

 “不……他們只是和我有點,意見不一致。”

 “那可算不得是個理由。”小魔鬼說。

 “我想離開這兒。”梅蜜說:“但他們不願意。”

 “這可真奇怪,”小魔鬼假惺惺地說:“所有的人都想要離開這兒,他們也應該離開這兒,總不能守在這兒等死啊。倘若不是我不會受到疫病的侵害,我也會走的。”

 梅蜜感激地望了它一眼,她現在太需要有個人來說她沒做錯:“但我失敗了,”她說:“他們封堵了城門。”

 “我看見了,”小魔鬼說:“人類的想法有時候真奇怪。那麽,您現在該怎麽辦呢?城裡的食物不多了,又被那些白袍拿走了一大部分,那塊奶酪是我僅存的食物了。”

 梅蜜低下頭,那塊奶酪還剩下不足手指頭大的一塊,被她緊緊地捏著,已經變了形。

 “您為什麽不會去找他們呢?”小魔鬼問。

 “……離開的時候,”梅蜜說:“我的做法不太……嗯,溫和……”

 “但您是個女人啊,”小魔鬼真誠地說:“而且又那麽地美……他們應該會原諒您的。”

 梅蜜笑了笑,“或許。”小魔鬼的話確實讓她振奮了些,對,伯德溫,她至少還有伯德溫。

 &&&

 伯德溫躺在床上,那是一張相當舒適的床,伊爾摩特的牧師從無主的住宅裡搬來的,這裡的每一個病人都可能隨時死去,在未能取得治療這種疫病的方法時,他們只能給予這些不幸的人諸如此類的少許安慰。

 他之前並未想到,這種疫病竟然會那麽地可怕,他受過傷,以為疼痛於他而言,不過是一道司空見慣的餐點,但他錯了,這不是刀劍能夠導致的疼痛,也不是烙鐵能夠導致的疼痛,更不是絞索或是毒藥那種能夠讓你痛痛快快離開這個塵世的疼痛。這種疼痛如同跗骨之蛆,無所不在,它像是從骨頭裡而來的,有像是從血肉中而來的,或者說,更像是從靈魂中而來的,它時時刻刻都在,不曾留下一絲的機會——他疼得昏迷過去,又因為疼痛而清醒過來。

 最讓伯德溫痛苦的是,他知道自己將會變成什麽樣子——他看到了那些已經無法救治的人,他們從身體裡面融化,血混合著內髒的碎片從每個孔洞中流出來,就像是被裝在皮囊裡的腐爛到半降解的肉,克藍沃的牧師在搬動他們的時候,伯德溫幾乎能夠聽到他們發出的晃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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