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風暴之前,異界的靈魂還不明白佩蘭特為什麽需要阿拉提力特人為他們製造一艘海豹皮與鯨魚皮的大船的話,那麽在風暴中他已經完全領悟到了德魯伊的用意——阿拉提力特人用鯨魚的下顎骨做船隻的主龍骨,然後用半透明的鯨須做船肋,三層尾筋被作為將它們連接在一起的繩索——尾筋是除了阿拉提力特人之外的人類很少有所了解的地方,那裡看上去沒有什麽肉,也沒有什麽用處,除了鯨皮之外——但沒有那個阿拉提力特人會不懂得鯨魚尾巴的可怕的,就算她只是個無需離開陸地的女孩,她的祖父,父親和兄長,以及她今後的丈夫也會用自己的死亡一次次地向她做出解釋的——鯨魚會撞擊船隻,會啃咬船身——就像孩子啃一塊糖果,但最常使用的還是它們的尾巴,一頭成年鯨魚,它的尾巴展開後有一個房間那麽大,拍打在海面上的時候,你會以為是雷霆落在了海裡,或是山崖崩塌了,它隨意的一擺,就可以把一個人從船上抽出去一百尺那麽多,而那個不幸的受傷者,或說死者嗎,可以從自己的嘴巴裡傾瀉出所有碎裂的內髒。
如果是普通的木質單桅船,遇到這麽一個令人懼怕不已的尾巴時,也逃不過粉身碎骨的命運,它承載著的那些水手,也不免要與大海親密接觸一番了。但阿拉提力特人的海豹皮船不同,它的龍骨彈性十足,它的船身輕薄柔韌,整個船體既有浮力又有彈性,就像我們之前提到的,就算必須直面鯨尾的打擊,它也未必會立刻沉沒,更多的是隨著那股巨大的力量遠遠地被推開或是跳起來——冒險者們的船隻更是進一步地凸顯了它的優勢,尤其是德魯伊的催促下,藤蔓將整隻船完完全全地包覆起來之後,它與其說是船,倒不如說是個柔韌的圓球,在風暴中,它傾斜、顛倒、被擠壓和撕扯,卻始終沒有解體,雖然它不下一百次地被翻覆,但這個濕乎乎的小問題只需要法師和德魯伊略略伸手就能解決。
船隻再一次被翻過來的時候,葛蘭聽到李奧娜正在大聲地打噴嚏,還有伯德溫,在一段短暫的時間裡,他失去了知覺,幸而在落入海水之前,他就醒了過來。
人類的力量在自然的憤怒之前不值一提,但施法者們則未必——即便在混沌風暴中,被一個愚蠢的小竊賊佔據了身體的巫妖才能指示他如何妥善地保全自身,更別說只是一帶狹窄海洋中的小型風暴了——即便迫不得已走到最後一步,施法者與精靈也能全身而退,只是伯德溫等人未必能夠安然無恙,還有葛蘭,當他再次死亡之後,身體化成的深紅色的粉末會被海風與大海中的暗流帶往四面八方,那麽一段時間後,那些粉末是否還能組成骨骼、內髒或是皮膚呢?如果能,它們又怎麽組合在一起呢?皮膚或者還能如同水母那樣鼓動著遊行,骨頭和內髒呢?它們如果在這個過程中,被大魚或是海龜吞吃了,在這些生物的腸胃裡,它們是粉末的狀態還是肉塊的狀態呢?還有葛蘭的靈魂,是終於可以前往哀悼荒原了還是依舊停留在主物質位面?他是否還會有感覺?在他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在被撕扯與吞噬的時候?一想到這點巫妖還真是有點小衝動,可惜的是現在掌控身體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靈魂。
葛蘭突然一陣心驚,就算是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塊吸飽了水的海綿了,但那種就像是被毒蟲從光裸的脊背上爬過去的感覺還是讓他不寒而粟,他在風暴來臨之前就下意識地靠近了施法者,他的選擇是正確的,施法者開辟出的小空間雖然無法將所有人籠罩在裡面,
但凱瑞本與葛蘭都是受益者,盜賊四處張望,但沒有看到德魯伊。“佩蘭特大人呢?”他問。
“他進到海裡了。”黑發的施法者回答。
誰也不知道佩蘭特所說的“小風暴”會維持多久,但就在施法者拉開第二個卷軸的時候,葛蘭能夠感覺到風暴的威力正在減弱,但這並不能說是一件好事:“我們進入冰區了。”葛蘭說,風暴之所以減弱是因為冰區的海面上覆蓋著重重疊疊的浮冰,颶風在這裡無法掀起巨大的浪頭,不過它依然能對冒險者們造成威脅——新斷裂的浮冰邊緣鋒利的就像是刀劍,而且它們還互相推擠著,將他們的船送入到一個十分細小的海面,周圍除了冰雪別無他物,即便這個范圍不會再縮小,過段時間,海面上重新凝結起來的冰層也一樣會將船隻封凍在裡面。
施法者揮動手指,將擁簇在船身邊的冰塊拋出去,然後從海面下升出了大烏賊的腕足,腕足拂去碎冰,吸盤吸住光滑的表面,打碎厚重的冰層,開拓出一條烏藍色的小徑,細長的水面在永晝期間的白色日光下閃爍著如同寶石一般的光——裹挾著他們的大浪仍然有著三個人直立起來那麽高,但比起之前已經算的上溫柔可親,但無論是葛蘭還是不知何時抽出一根黃銅潛望鏡來窺視外界情況的侏儒都面色不佳。
“活見鬼了,”盜賊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與風向走向相反的冰山。”
他們並未深入到冰區裡,按理說是不會遇到冰山的,但既然之前已經出現了不應有的風暴,冰山的出現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了——就葛蘭所看到的,這裡一共有三座冰山,每座冰山都只在水面上露出一個小尖,看上去就和女孩們常用來野餐的丘陵頂端差不多,但我們都知道,冰山在水面上的部分,只有水面之下的十分之一……它們移動的速度是那麽的快,幾個呼吸間,它們就從視野中的一個針尖變成了水滴,冰層被它們擠壓著,向冒險者們的船隻擁擠過來,冒險者們眼看著佩蘭特開辟出來的小徑隻一下子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們是不是該準備棄船了?”葛蘭喃喃道,他看向冰山之外的地方,白色的末端閃耀著金色的光,他還是能夠分辨得出雪與海水的反光的,畢竟亞速爾群島一年之中也有三個月會被暴雪覆蓋,而十天的航程他們隻走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他們當然不可能走路或是遊著過去,或許德魯伊會願意讓他們攀附在他的脊背上——如果他能夠變化成一隻巨大的海龜,但如果它真能算得上是個好主意,他們也就不必在阿拉提力特人的部落裡浪費那麽多天了。
“暫時還不用。”黑發的施法者說。
不是誰都有這種機會的,眼看著那面閃爍著晶光的牆壁向自己傾倒過來的時候,葛蘭還是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但他隨即感覺到身體一輕,他像是飛起來了,或者說,他們和船一起如同一枚羽毛般地飛了起來,盜賊睜開眼睛,海風擦過他的眼球,刺激之下他流出了眼淚,在模糊的視野中,他往下看去,冰山就在他們的船下相互碰撞在了一起,轟然巨響下無數碎冰與雪塊掉落在海水裡,船隻原本還在的地方已經無法看見海水,只見如同犬牙般交錯的冰刀與崢嶸的碎刃;但就在下一個瞬間,相互碰撞在了一起的雪白陸地驟然往下沉去,他們的船在下墜,然後碰地一聲落在海水裡,船身猛烈地搖晃著,但它隨即就被重新浮上水面的冰層輕柔地頂出了水面,船身上的水嘩啦啦地往下流,迅速地凍結成晶亮的冰殼。
如果一定要異界的靈魂形容一下現在的情況,那就是三座冰山相互碰撞之下,形成了一座圓錐型的新的冰峰,很像是它在另一個位面裡經常吃到的那種綿綿冰,然後他們的船就是綿綿冰上點綴著的一粒藍莓,而且還是一個極其吝嗇的老板挑揀出來的最小的一顆藍莓。
黑發的施法者往下看了看,拿出淨水球,放在裝著蜜酒的銀壺裡,讓每個人都喝了幾口滾熱的蜜酒,驅逐海水帶來的寒意——感謝之前充足而又奢侈的準備,除了豐厚又防水的毛皮之外,他們最主要的禦寒手段是符文與藥水,不然伯德溫等人可能早在風暴離去之前就因為失溫而死了,但因為喝下了不少海水的關系,在平靜下來之後,他們還是會覺得冷——除了唯愛之女——她像是剛從她的神殿裡走出來,從容而又平靜。
李奧娜縮回拿著銀壺的手,改而交給搖著頭從濕漉漉的植物裡鑽出來的侏儒。
“我們怎麽下去?”李奧娜問,
克瑞瑪爾搖了搖頭,打了個響指,一個小法術讓他們身上凍結的毛皮重新變得乾燥蓬松,“不要離開這裡。”他說。
“佩蘭特大人……”葛蘭遲疑著問:“還在海裡嗎?”
黑發的施法者點點頭,他的神情讓盜賊警惕起來,葛蘭看向船外,他希望自己不會看到什麽,但他覺察到一處陰影被奇異地扭曲了——精靈的長箭呼嘯而至,就像是另一道致命的視線,那隻陰影猛然從碎冰形成的山丘下跳了起來,但還是沒能逃開既定的命運,長箭貫穿了她的胸膛,海鬼婆肮髒的血流了出來,在潔白的冰面上留下一個鮮明的汙漬。
上百名海鬼婆從冰雪中站了起來,發出尖銳而雜亂的笑聲,她們醜陋的面容讓李奧娜與伯德溫感到一陣陣地眩暈,王女立即敲碎了一塊符文,符文項墜裡蘊含著的魔法立即驅散了海鬼婆們帶來的惡意的衝擊,他們一前一後地躍出船隻,站在冰地上,因為剛剛形成的關系,地面凹凸不平,遍布冰錐與亂“石”。
葛蘭向侏儒伸出手,他立刻拿出幾支爆裂弩箭放在盜賊手裡——不,他當然也想要和同伴並肩作戰,但船舷太高了,而他又太矮了。 》≠miào》≠bi》≠gé》≠,
“謹慎使用,”異界的靈魂說:“我們所在的位置並不穩定。”
“毫無疑問。”盜賊說,一邊將小箭壓上弩弓:“你要離開?”他驚奇地問,不管怎麽說,現在似乎還不到相互說再見或是永別的最後時刻吧。
“……是佩蘭特遇到危險了嗎?”凱瑞本問,在問話的時候,他的手指沒有一絲半點的顫抖,只有那雙深如永夜海的眼睛暴露出了他的焦灼與不安。
“我不清楚佩蘭特是否遇到了危險,”異界的靈魂說:“但既然知道他遇到了敵人,我們就不能把他放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他說,但他的視線卻落在了唯愛之女身上,也許是為了保存她的最後一點力量,即便是風暴中,她也不曾保護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或許黑發的施法者是個例外,只是他沒有需要用到唯愛之女的時候, 但就算是異界的靈魂,也知道她關注自己只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可以把她帶到目的地的人——無怪他的同伴們一直對她抱著畏懼而疏遠的態度,生性薄涼或許是神祗們的特點,不,也不能這麽說,來自於另一個位面的靈魂想,生命之神安格瑞斯就很可愛。
唯愛之女用梅蜜的寶石眼凝視著施法者的黑眼睛,他們的形象在彼此的瞳孔中形成一個小小的倒影,一時間誰也不願後退半步,但最後還是唯愛之女退讓了——她知道她的指路人與他的同伴有著相當深厚的情感,她將纖細的手指放在空中,風在她的指尖變得柔和甜蜜,人類與精靈身上那些被碎冰與海水中的其他雜質割傷與撞傷的細微傷勢立即痊愈了——葛蘭瞥了一眼身側,只看到施法者跳下冰峰時掠過眼角的一小縷黑發。
有人說,從一個高度往下跳的時候,水面與堅硬的石頭地面幾乎毫無區別,異界的靈魂在水面急速向他撲來的時候,釋放了一個強力的法術,這個法術不但撕裂了水面,還擊中了海鬼婆們,不出意料的,她們分出了幾個,埋伏在冰層之下,想要襲擊任何一個自願或是非自願落入海水的敵人。法術的力量將她們擊昏,海鬼婆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在冰冷黑暗的海水中浮浮沉沉,在克瑞瑪爾潛入更深的地方時,拋出的心靈彎刀割斷了她們的喉嚨。
冰層之下的黑暗比陸地上的黑暗更為濃重,克瑞瑪爾隨手抓了一隻水母,控制著它往前遊去——佩蘭特就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始終沒有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