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賜攥著那封信,在窗前枯坐了一夜。
他看了很久的月。
那些浮雲般的往事都隨風飄散了,化作塵埃散在史官和詩人們的筆墨裡。往事不可追尋,只有這輪皎潔的明月可以見證。
端木賜記得曾經有一個朋友,他很喜歡月亮,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帶著一壺酒,坐在窗前、花間、崖上,靜靜地觀月。偶爾興起了,還會吟一首詩,喝醉了就漫不經心地隨手寫在紙上,筆跡凌亂,卻能在第二天傳遍洛陽,文人士子爭相傳抄,名伎們在勾欄裡彈唱。
那真是個精彩的人啊,端木賜常常會想起他。記得又一次他們在東海之濱喝酒,坐在懸崖上,面前是黑沉沉地天與海,仿佛被一襲黑紗盡籠,只有一輪銀白的月在海底散著清輝,像是靜影沉璧。
他高興極了,舉著酒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然後對著明月高聲吟誦,“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夜裡的海風吹在他的身上,把他的白衣吹得翻滾,像是要飛升而去。
端木賜也喝醉了,見狀大笑,伸手拉住他的衣袂,“兄欲成仙否?甚好,甚好!與我共享長生。”
他亦大笑,把酒壺隨手拋在懸崖下的浪花裡,仰天長嘯,“去休,去休!白玉京,我來也!”說著,就一邊大笑著,一邊縱身跳下了懸崖,躍入了東海萬頃碧濤裡。
端木賜也站起身,衝著崖底大聲笑道,“兄欲往白玉京一遊,賜豈敢不從也?”說著,把酒壺一拋,也跳了下去。
兩個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頭腦發蒙跳崖入海,想要去白玉京飛升。幸虧東海冰涼的海水激醒了他們,否則就真飛升了……
那人是個旱鴨子,端木賜拚力遊過去去托住他……月沒撈著,倒是撈到個詩人。
他們上岸之後。互相看看對方的衣衫和頭髮,面面相覷了半晌,而後齊聲大笑起來。然後他們在臨近的漁夫家裡借了條小舟,趁夜乘舟遊東海。面對著天地廣闊,他又來了詩興,大聲吟道,“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天台一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端木賜在一邊扣舷相和,須臾,歎道,“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的確是如此啊!”
“旁人聽我這詩,都喜歡‘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一句,為何賜之兄卻獨喜“古來萬事東流水”?莫非賜之兄經過?”
“哈哈哈哈——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太白兄也!”
“賜之過獎了,來,‘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你我共飲,共飲!”
“好!太白兄快快給我滿上,我們就在這東海之上,不醉不歸!”
“哈哈,賜之好大的面子!我李白哪怕是在大明宮中之時又何嘗自己倒過酒?天子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何等瀟灑?不想今日面對賜之兄卻要給人斟酒,妙。實在是妙!”
“太白兄不要多說了,快滿上快滿上,等喝完這一夜,明天我們就回長安。去年有個波斯巨商答應過我要在今年給我帶來他們家鄉最好的葡萄釀!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等回了長安,我們再飲!”
“好。回長安,回長安喝酒去!”
……
……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端木賜了活了這麽久,經歷了這麽多的人和事,有些就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了,就像他記不住自己當年在赤壁的時候,到底有沒有設祭壇借東風,羅貫中那小子寫的實在是太真實了,弄得他也有些記憶模糊了。
有很多事史書不會記載,因為那些事太小了,小到不足以被史官記載到史書上,就像史書上不會記載他曾經和李白一起在東海的懸崖上喝酒,一代詩仙差點真的成“仙”一樣。可是那些事很重要,所以就需要一個見證者。沒人認有資格有能力來見證一個長生者的故事,只有月亮可以,只有月亮能做到。
江山更迭,人物變換,這些都沒關系,因為那輪明月是不會變的,從端木賜第一眼見到它的時候,它就是那樣,從來都沒有變過。有時候端木賜甚至會以為,那輪明月就是為他而生的,他們是與生俱來的朋友。
有很多事情不可以講給人聽,但是可以講給月亮聽,因為月亮什麽都知道。就像它知道這些古老的學派還存留在大地上一樣,而不是像凡人以為它們早已經消亡。
端木賜在那裡坐著,想著,看著,月亮漸漸地不在了,東方開始熹微。
步瞳熏推開門的時候,發現端木賜還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姿勢還和昨晚她關門離開前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在這裡坐了一夜。
步瞳熏剛想說些什麽,端木賜就回過頭來對她說,“你過來,看看這封信,看看這封信的信封,畫的多好啊。一把劍插在地上,說明他們不喜歡戰爭。但是他的手又扶在劍上,說明當他需要的時候,他隨時可以拔劍,蕩平所需要蕩平的東西,這就是墨家,就像他們當年在宋國做過的事一樣。”
“墨家?”步瞳熏不明所以,“墨家是哪個家族?沒聽說過啊!他們很強大嗎?”
“強大?他們當然強大了。”端木賜微微地笑著,“你也知道我們端木家是一個很古老的家族,可是他們和我們一樣古老,甚至比我們大名鼎鼎的多,他們是真正的青史留名。”
“這麽厲害?”步瞳熏睜大了眼睛。
“他們當然厲害,他們親手扶持了一個帝國,又親手將之埋葬,這樣的大氣魄,幾人能有?”
步瞳熏欲言又止。
端木賜看著她,輕輕笑道,“不過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是一些老朋友聽說了我的消息,想要找我喝杯酒而已,不妨事。”
ps: 取錢的時候忘拿卡了……哭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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