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越,今日怎麽又跑來茶樓廝混,不怕你爹爹打了?”
那少年人長得極為端正,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身材欣長,雙眼正緊盯著話本瀏覽,呂璟叫了三次才反應過來。
“官人?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您,那三國演義下刊......”
呂璟聞言不由無奈的笑了笑,這小子,還真是一個大宋版的老書蟲。
“稍後會讓人給你送到府上,倒是你爹爹,最近情況怎麽樣?”
說起自己父親,李越表現出幾分少年人獨有的叛逆心性,冷冷哼了一聲。
“還能怎樣,蘇師祖勸了他好幾次,死活不肯再應試,說什麽與官場不合,還不是膽小畏懼,某家怎麽會有......”
“阿越慎言!子可言父過?”
驟然看到呂璟發怒,李越不禁訕訕的笑了笑,雖然不敢反駁,卻是也不肯再和他多說。
呂璟搖了搖頭,帶著韓世忠直接起身離開茶樓,向城外行去。
“韓五,你和李越同為書院子弟,有機會多和他接觸下。”
車架之上,呂璟想起蘇軾交給自己的任務,不禁一陣頭大。
韓世忠點了點頭,神色裡卻多少有些不以為然,他自小就是個癡孝之人,自然瞧不上李越辱及生父的舉動。
呂璟沒有多言,吩咐車夫一路行到東江湖書院,直奔科研院的位置。
如今已經完成建設的科研院就在書院側翼,三座連排的小樓很是醒目。
在科研院旁,則是呂璟參照後世教師公寓設置,修建給書院教諭們的住宿區,名曰東坡別院。
而呂璟此行準備拜訪的人,就在這別院之中居住。
後世關於蘇軾麾下弟子,被普遍認可的就是所謂的蘇門四學士,也就是黃庭堅、秦觀、張耒和晁補之四人。
至於另外在特殊地域流傳的六弟子說法,因為最後兩人都沒有取得什麽成就,自然也就沒有廣泛流傳。
陳師道和李廌,就是這剩下的兩個蘇門弟子。
呂璟此次要拜訪的,就是仕途蹉跎之後選擇閉門著書的李廌。
東坡別院建築風格偏向南方園林,曲徑通幽,呂璟一路穿廊過戶,等來到李廌門前,有些藏在心裡的話語卻又難以開口。
一身布衣,雖然沒有任何補丁,但那抹眼神裡的蕭索還是難以掩飾,剛剛接近四十歲的李廌,躬身掃地的樣子卻像一個六十歲的老翁。
“師兄,小子來看看您。”呂璟在門外行了一禮。
“大郎?進來吧。”李廌似乎對呂璟的都來並不意外,打開柵欄,將他迎到了屋舍內。
依舊是簡樸的雜陳,整個屋舍呂璟甚至連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見到。
“蘇師說這些東西都是書院贈給教諭,李某自作主張變賣,倒是讓大郎見笑了。”
“師兄,你......”呂璟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想要開口,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說李廌變賣了公共財產?那些桌椅本來就是作為福利發放給教諭的,說他鑽進了錢眼,呂璟很清楚,那些錢被他拿來幹了什麽。
李廌早孤,六歲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母雙親,後來因為勤奮和文才被蘇軾賞識,稱他筆墨翻瀾,有飛沙走石之勢,可敵萬人,自此為世人知曉。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萬人敵,卻始終沒有辦法將全部心力投入到科舉考試之中。
因為早孤的原因,李廌對於家族親情看的分外沉重,可他的家族,卻貧窮到足有三代人死後沒有辦法好好安置。
李廌是個極為孝順的人,為了安置這些祖輩,他在攻讀學業的同時,一直在想盡辦法的賺取錢財,
蘇軾也對他多有資助,即使這樣,等他完成這些,也已經從翩翩少年步入而立。元祐三年,蘇軾擔當主考官,愛徒李廌正是萬千應考人中的一員。
在所有人眼中,這個蹉跎了許多年的燦星即將有機會展現自己的光芒,有恩師幫扶,難道還能落榜?
事實上,李廌果真落榜了,宰相呂大防事後得知哀歎朝廷失了人才,主考官黃庭堅也作詩詠歎,身為恩師的蘇軾,自然也無比懊惱。
“與君相從非一日,筆勢翩翩疑可識。平生漫說古戰場,過眼終迷日五色。”
這是後來得知李廌落榜,蘇軾親筆寫就的詩詞,足見他的懊悔。
因為此事,李廌的聲名一時間響徹大宋,錯失此次科考,他有聲名點綴,下一次就該高中了吧?
依舊是榜下無名,緣由如何呂璟也無法知曉,只是這一年隨著高太后身體越來越差,新黨開始抬頭。
自此以後李廌就絕了科舉的念頭,回到家中專心著書立說,一直到受蘇軾之邀前來東江湖書院成了教諭。
不同於陳師道的刻板,根據呂璟的了解,其實李廌在書院中很受同僚和學生的喜愛,他有大才,卻又沒有絲毫傲氣。
如果說非要找尋李廌有什麽問題,大概就是這愛鑽牛角尖的性格,還有缺少實踐,導致文章間難以言之有物罷了。
一盞清茶半刻,李廌微微一笑,終於率先開口。
“大郎,某早已經絕了仕宦道路,蘇師是好意,請你來勸,還是不要多費口舌了。”
“師兄說的是,小子此次來,並非為此事。”
呂璟停頓了一會,將李越剛剛在茶樓和自己說的話一一相告。
韓世忠侍立在一旁,隱隱覺得官人的做法有些過分,這難道不會影響他們父子間的感情?
“多謝大郎了,某知曉了。”出乎韓世忠預料,得知李越行徑之後,李廌並未憤怒,只是深深歎了口氣。
“師兄不想知道為何如此嗎?”眼看著李廌神色有些恍惚,呂璟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其實如果把某換做阿越,對師兄也同樣會如此說吧,因為眼睜睜看著自己爹爹身具才華, 卻遲遲得不到彰顯,這該是怎樣的痛苦,只能到話本裡找尋安慰?”
呂璟最開始言語的時候,李廌還只是神情哀傷,似乎對自己的失意早已經認命,到最後語音落下,一張滄桑面容,早已經被無盡淚水布滿......
就連韓世忠,這一刻也不禁心神觸動,自己看不起李越話語裡對父親的諷刺,實則卻是不懂他的痛苦啊!
“我曾聽一個鄉間老農說過這樣的道理,做子孫的,不能嫌棄出身不好,家裡貧窮,相對而言,父母也不能嫌棄子孫沒有本事,在世間取不得功業。”
“師兄你明明能夠以功名達於世,卻因為幾次挫折而放棄,那阿越揮霍他的才華,又有誰人可說?”
呂璟的神色這一刻格外肅穆,眼看著自己眼中一向剛毅的李廌滿臉淚水,他心中卻只有深深歎息。
他很理解李越的心情,因為這種無奈,真的比父母恨鐵不成鋼,還要痛苦太多。
“大郎,某這就動身前往汴梁,若此次秋闈未中,絕不還家!”
面對李廌的堅決,呂璟卻搖了搖頭,他這種鑽牛角尖的性格,可能才是屢次落第的緣由。
“師兄,若論文章經義,你都已經爛熟於心,想要通過此次秋闈,就先跟小子去外面走走吧。”
“那書院這裡?”李廌神色間有幾分困惑。
“書院和省試小子自會托人安排,師兄和小子同去江浙一遊,七月而返,必能高中。”
面對呂璟的信誓旦旦,李廌有心開口質疑,可是想想自己唯一的子嗣李越,終究還是重重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