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蕩漾,宗澤耗費了一些時間,終於將竹筒內存放文書所記載的內容瀏覽完,再抬頭看向呂璟之時,目光已經柔和許多。
“大人,這棱堡的設計確實精妙,若是按照大人預想,分別在這平崗帶的南北兩處依山而建,確實能保平陽縣固若金湯,只是......”
“宗縣丞可是覺得郴州沒必要建設棱堡?”呂璟對宗澤的顧慮早有預料,開口問道。
“確實,郴州周邊並無大型戰事,若是耗費時日營造棱堡,是否有些浪費?不如獻給官家,嘗試沿白溝河一帶興建,或許會有奇效。”
呂璟心中一驚,這宗澤不愧是流傳千古的名將,這眼光就是和常人不一樣,自己才不過讓他看了棱堡的設計圖,他就能聯想到興建堡壘群的軍事意義,古人的智慧不可小覷。
然而雖然心中敬佩,呂璟卻依舊搖了搖頭,他拿出棱堡,可不是為了給大宋套上一層烏龜殼子。
棱堡的概念源於十六世紀初期的意大利,呂璟作為歷史發燒友,在後世也沒少鑽研這種在戰爭中大發異彩的堡壘建築。
這種堡壘的實質是把傳統呈現凸多邊形的城牆變成凹多邊形,從而增加交叉火力的打擊。
無論進攻棱堡的任何一點,都會使攻城方暴露在超過一個的棱堡面下,守城方可以進行多重火力打擊,城牆本身的抗受力也會增強。
以大宋如今科技樹的攀升水平,火藥應用雖然日益擴大,但想要研發出火炮,別說呂璟學的並非工科,就算是,基礎工業的發展也非一時之功。
但這並不代表棱堡無用,神臂弓和床子弩的存在可以完美替換大炮的功效,而且操作簡便。
除此之外,因為如今沒有火炮存在,棱堡修建時完全可以不去考慮磚石建築容易跳彈的危害,節省了大量建築成本。
呂璟從竹筒中再度將圖紙取出,先是詳細給宗澤介紹了番棱堡各處設計的道理,隨後才開口回應他之前的困惑。
“宗縣丞,白溝河一帶是為抵禦遼人所建,如今的遼國,還值得大宋為其大興土木,興建這棱堡群麽?那豈不是束縛住了咱們自己的手腳。”
宗澤一愣,以他的聰慧,自然瞬間領略了呂璟話語外的意思,若是呂璟真的把棱堡圖紙獻給官家,那些主和派們豈不是更加有了縮頭藏尾的理由?自己險些鑄成大錯啊!
“宗澤愚鈍,多謝大人點醒。”開口間宗澤兩鬢已有冷汗流下。
呂璟笑著出口安慰幾句,接著說道:“宗縣丞覺得郴州沒必要建設棱堡,卻是因為你還不清楚我大宋的局勢。”
“下官洗耳恭聽。”宗澤已經被呂璟剛才的言語有所觸動,神色恭謹許多。
“宗縣丞請看。”呂璟將觥內酒水稍稍往桌案上灑落,隨後手指幾個劃動,一副草略的大宋地圖就躍然桌上。
“以大江為線劃分我大宋南北兩地,宗縣丞可知道我大宋如今夏秋兩稅分別在何時征收?”
“北地夏稅八月左右,南地七月出頭,秋稅大約在十二月中旬,後官家又往後推遲了一個月。”宗澤曾經署理一縣,對這些自然不陌生。
呂璟點了點頭,接著說道:“唐兩稅法規定夏稅無過六月,秋稅無過十一月,宗縣丞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宗澤愣住了,意味著什麽?兩個朝代規製不同?若是如此簡單,呂璟也就不會特意問詢。
可是思索再三,宗澤還是沒能想出究竟為何規製不同,他對天象和歷法並不精通。
“因為天變冷了。”呂璟輕聲開口,根據我國氣候演變的趨勢,
兩宋正好處在寒冷期。“天氣變冷,所以作物的成熟時間推遲?”宗澤迅速舉一反三,聽說這幾年,因為天氣變冷,遼人們的日子可也不好過。
“宗縣丞所言甚是,大宋主要的產糧區已經在不斷南移,以荊湖南路為例,神宗時每年都要北運漕米六十五萬擔,如今這個數量更大。”
宗澤沉默,細細呂璟的話語,其實很多地方都可以找到實證,南方佔城稻的引進,和如今汴京城對南方糧米需求的日益增大,都印證了呂璟所言。
“可這與在平陽縣興建棱堡有何關聯?”宗澤繼續發問。
“如此多的南糧北運,宗縣丞可知其中消耗?”
宗澤搖頭,不過漕運之事自古以來就多損耗,其內涉及的問題太多,也太重。
“所以,大宋需要海運!”呂璟手指順著粗糙的大宋地圖向下,從荊湖北路沿著郴州一線劃下,最終停在了廣南東路西江的入海口。
“廣州?”宗澤腦中靈光一現,瞬間明白了呂璟心中所想,因為市舶司的存在,廣州如今的興盛對於宋人來說並不陌生。
而荊湖一帶的稻米要想通過海運輸送到北地,郴連道就是必走之路!
“此事我已稟明官家,不過我們眼下要做的,是先在郴州打好根基,別的不說,至少也要能夠承擔起中轉之地的任務,才好正式上奏。”
呂璟手指再動,順著郴連道回到郴州,特意點了點周圍廣袤的五嶺地帶。
宗澤心領神會,郴州想要承擔中轉之地的任務,平陽縣就是重中之重,不僅要修建棱堡,大山中散居各處不尊朝廷號令的蠻、瑤、溪等族也必須進行整頓!否則大量糧食從這裡過路如何放心!
“根據目前查到的信息,郴州周邊大山散落了至少四五十萬人口,大宋必須實現對這些人口的絕對控制,而這就是我將宗縣丞請來的緣故。”呂璟說完,起身深深一揖。
“下官定當竭力協助大人!”事情不好辦,大宋對五嶺一帶向來采取羈縻政策,自然不是沒有緣由,但宗澤卻毫無畏懼,大丈夫何懼艱難!
呂璟起身的瞬間不由一笑,他沒有看錯人,宗澤這種人,天生就是為理想所奮鬥的勇士。
“時日尚早,你我二人不如再細細商討一番?”示意王闊取來了堪輿,呂璟開口說道。
荊湖南路的糧米走郴連道通過海運向北輸送,說起來簡單,其內涉及到的利益紛爭和諸多事宜,卻絕非一時半會可以理清,就連官家趙煦,目前也只是暫時給了呂璟一些權力,以觀後效。
“固所願爾!”能夠親自參與到這麽一件大事中,宗澤也感到與有榮焉,同時對哲宗如今對呂璟表現出來的偏愛,也有了幾分理解。
能想他人不敢想,為他人不敢為,身居蠻荒,心系天下, 這樣的人,就算年紀尚輕,也值得天下人敬重!
這般想著,宗澤神色間也就多了幾分親近,主動起身為呂璟將酒觥盛滿,緩緩開口道:“請大人滿飲此酒,下官此前實在冒失。”
“無妨!”呂璟也不拘謹,從宗澤手中接過酒觥,一飲而盡,宗澤同樣喝完杯中酒水,火辣的口感讓他頓時忍不住打了個嗝,卻是將原本緊張的氣氛盡數化解。
“好酒!”宗澤喝了一聲,將桌案上的大宋堪輿圖展開,開始和呂璟慢慢討論起來。
難得有人能夠和自己坐而論道,呂璟也很是開心,各種新式名詞從嘴裡蹦個不停,也是著實驚嚇到了宗澤。
不過宗澤同樣見解不凡,在許多事情上都給出了自己的看法,幫助呂璟將原本的計劃大大完善。
兩人談論起來,一時忘了時間,竟一直持續到了黃昏時刻方才停歇。
“此番和宗縣丞談論呂某收獲良多,若是宗縣丞不嫌棄,小子年歲尚淺,就稱呼一聲宗大哥了。”呂璟再次將酒水倒滿,開口說道。
“謝大人抬愛。”宗澤本就是豪爽性子,和呂璟言談一番,更是覺得好似遇到了知音,當下也不拒絕,抬手就將觥中酒水與呂璟一同飲盡。
“再來第三觥!”呂璟猛地站了起來,形似牛角的酒觥高舉,腳下就是山河表裡!
“敬大宋!”宗澤同樣站起,心中不禁熱血澎湃,想想日後糧食改走海運,不知要省卻多少內耗,大宋勢必更加強大!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就著這黃昏下朦朧的山色,不知何時,壺中酒水竟已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