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4年,自劉焉廢史立牧,入主益州,平定馬相之亂起至今,蜀地已經承平了四十余年,期間雖有劉備入川之爭,但最終由於益州牧劉璋的投降而使天府免於戰亂。
在這難得和平的四十年間,各類鬼神信仰便在這片天府之土上生根發芽,其中最大的一支,便是張道陵創立的“天師道”,因其入教需繳納五鬥米,故又被人蔑稱為“五鬥米道”。相傳當年天師張道陵客居蜀中,在天府西北一百五十裡外的鵠鳴山學道,編纂道書,故在此地,天師道日漸興盛,香火不絕。
出天府少城西北,望青城山而去,一路雲松吐藹,怪石嶙峋,入到山下,沿石徑爬升百步余,便見得一方道觀,匾上寫著“朝真觀”三個大字,觀外鳴泉漱石,如琴聲清揚,觀內雲煙繚繞,如縹緲仙境,神龕上擺放著七尊神像,依次是“貪狼、巨門、祿存、文曲、廉貞、武曲、破軍”七位北鬥星君。
時至午時,來往參拜的香客方才漸漸少去,一個約莫七八歲的清瘦少年鑽入門來,手持一把笤帚,急匆匆地開始清掃大殿。
空氣中彌漫著線香和灰塵的刺鼻氣味,令少年鼻頭微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但少年依舊忍耐著加快清掃。
半個時辰後,少年方才將殿內的掃淨,又拿抹布將案幾和神龕擦拭了幾遍,直至窗明幾亮才住了手,將額頭的汗水抹去,便獨自尋到殿外後廊之上,從雜物箱中摸出一方包裹,翻出一卷竹簡,認真地看了起來。
這少年正是馬瞬,月前剛與母親吳氏一起搬到了朝真觀旁的一處小宅中暫住,隻是因家貧,全靠母親紡紗織布為生,遂自己在不遠之外的朝真觀內找了份閑工,半工半讀,也可貼補些家用。
看書不到一會,忽然一個聲音從殿內傳來:“馬瞬!在哪呢!”
聽得人喚,馬瞬一個激靈,一面嚷道:“來了來了!”一面將書又包回布袋中,原樣放入箱中角落,然後自後門轉入大殿之內。
殿內,一個年近四旬的高瘦道人正直挺挺地立著,那人便是朝真觀的觀主,姓范,名規。此時身著湛青色道服,長髯飄飄,搭配上他枯樹一般的面容,端是有幾分仙風道骨,但馬瞬在第一回聽到他姓名的時候還是禁不住偷偷笑了半天。
范規面沉如水,寬大的道服下伸出一隻枯枝似的手,指了指觀前擺放的黃銅香爐,道:“你把爐裡的香灰清一清,賣給山下的王掌櫃。”
馬瞬扭頭看了一眼爐裡那滿得幾乎要溢出來的灰燼,嘴角不由微微地抽動了一下,忍不住道:“這……這麽多?”
“午後觀內有貴客,不清一清怎麽見人?”
“這以前不都是靈洞師兄的功課麽?他乾這個最賣力了……”馬瞬表情有些僵硬地朝范規笑笑,往觀主能夠把這活派給原先的那位“倒霉”弟子。
“靈洞這兩日回家省親去了。”范規冷硬的話語摧毀了馬瞬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就在馬瞬苦著臉,心裡暗自盤算怎麽將這件吃力不討好的累活給賴掉的時候,范規卻一甩袖子,朝內院走去,臨行之前留下一句話:“賣得的錢,權當這次跑腿的報酬。”
聞言,馬瞬登時一個激靈,眼裡冒出精光來,心道原來是這麽一回事,難怪這苦活靈洞師兄每次都搶著乾,同時又對那個貌似冷淡實又暗中接濟自己的觀主十分感激,朝著范規的背影遙拜道:“謝謝觀主!”
知道能夠換錢貼補家用,馬瞬自然更加賣力,
雖說他現在是穿越者,但敏感的身份令他暫時很難將自己的能力進行“變現”,當下這種情況,說實話是龍他得盤著,是虎他得臥著,隻有斂翼待時,伺風雲而後動,利用自己先知先覺引起丞相注意,方才有出頭之日。現如今家徒四壁,母子二人又婉拒了丞相的接濟,便唯有自立根生,先讓自己保證基本溫飽。 於是乎,一整個下午,馬瞬將觀中大小香爐都仔細清掃了一遍,將快滿溢出來的香灰聚攏到了一起,裝了三隻麻袋,分趟搬往山下。
那山腳王掌櫃經營的是一家藥鋪,平日裡香灰是必不可少的止血藥物,午後見是馬瞬前來,雖然一愕,隨即釋然,也按先前予靈洞的價格一般收購。
在氣喘籲籲地將第三袋香灰搬下山後,日影漸斜,午已過半,疲憊的馬瞬一屁股坐在藥鋪的門檻上,將換來的錢放在貼身內兜裡,打算晚上給母親一個驚喜。
就在這時,門外遠處行來一隊人馬,馬瞬略微看了兩眼,忙不迭一個轉身閃入藥鋪,從門板的縫隙間向外觀望。
“馬家的人來這裡作甚?”馬瞬警惕道,人群間,他分明見著幾個十分熟悉的身影,正是自己的三個伯伯,其後跟隨的人裡頭,馬邈的身影也赫然在列。
馬瞬暗自握緊了拳頭,心想不是冤家不聚頭,自己和母親就是為了避開這些市儈的親戚方才遷居到此地,沒想到這才半個月不到便又見上了面。
想起那日馬邈對自己的欺侮,馬瞬的腹部仿佛還在隱隱作痛,不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馬瞬自然不會頭一熱就上去尋仇,但見那一行人上了山後,方才遠遠地跟在後邊,以免被他們發現。
“難不成觀主說的‘貴客’就是指這幾個老家夥?”馬瞬心中暗道,如今他為求避禍,隻能先回家,不再回觀中。
馬瞬正要抬腿,轉念一想,及其那卷《將苑》還落在後廊的雜物箱裡,平日裡都是自己負責清掃雜物,若自己這一去,觀主指派他人,定然會開箱取用,那自己的包裹豈不是暴露在別人眼下!
一想起蔣琬當時煞有介事的叮囑,決不可將《將苑》示之與人,馬瞬的額頭便悄然滴下兩顆冷汗。馬瞬抬首,見那群人已經陸續進了觀中,便一咬牙,從西側門閃入觀內,打算先將那包裹取了,再行回家。
“這鬼鬼祟祟的,哪有個像穿越者的樣子……”馬瞬一面自嘲,見馬氏一族的人進了大殿,便偷偷溜到後廊,見四下無人,立馬翻開雜物櫃,將藏書的包袱反背在胸前,往回走去。
就在馬瞬急匆匆打算從西側門出觀的同時,卻好巧不巧,忽然迎面撞上一人,那人身材壯碩,把馬瞬撞得倒退了幾步。正要定睛去看的同時,一陣陰鷙的話語卻迎面傳來:“嗨!沒想到小爺我今個出恭還有驚喜,這不是廢物馬瞬麽?”
這番腔調,馬瞬至死都不會忘記,他冷冷地望著那人,道:“馬邈,讓開!”
聽了這話,馬邈仿佛像是聽了個大笑話一般,杵在門中,冷笑道:“怎麽,半個月沒見,不知道疼了?沒想到你小子藏在這道觀裡,難怪小爺我這半個月尋你不見,有的是氣沒地出!”
馬瞬面色微沉,心道既被這潑皮紈絝發現自己的行蹤,以後更少不了有得是麻煩,隨即轉身邁開腿,便要另尋東側門出觀。
“你給我站住!”
方行兩步,馬瞬隻覺得後襟被人拽住,隨即又被向後一扯,便有一物從胸口倒飛出來,勒了喉間。馬瞬忙伸手死死將之攥住,這是星彩當日送給自己的翡翠吊墜,萬不得有分毫損傷。
“這是什麽寶貝?”馬邈見得手中這根系繩三股擰成,做工精湛,便不懷好意地問道。
馬瞬雙目泛紅,大喝一聲:“松手!”當即右腿彎曲,往後踢去,正中馬邈小腹。馬邈沒想到這小子膽敢反抗,一低頭,見自己新買的錦袍上印了一塊腳印,也是惱羞成怒,松開吊墜繩,提拳便朝馬瞬身上打來。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馬瞬此刻也顧不得什麽影響,與馬邈扭打在一起。兩人拳來腳往,但馬邈年紀更大,力氣遠非馬瞬可比, 幾拳下來,便將馬瞬打倒在地。
“廢物!懷裡藏著什麽東西?拿出來給小爺我瞧瞧!”見馬瞬倒地,馬邈更是得意,獰笑道。
但馬瞬細弱的雙手卻死死護住胸前包袱,馬邈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看向四周,見幾個家仆在前庭,當即揚聲喚道:“你們幾個,看戲是麽?給小爺我摁住他,把懷裡的東西奪過來!”
那些個家仆常年服侍馬邈,幫襯了不少壞事,聞少爺喚人,才不管什麽青紅皂白,忙爭先恐後地向這邊跑來。
馬瞬心知若被他們圍住,定難保全懷中的翡翠吊墜和《將苑》,故趁馬邈喚人著一分神,忍者劇痛,從地上一躍而起,朝後廊跑去。
“追!別讓那小子給跑了!”馬邈氣急敗壞的聲音從後響起。
馬瞬跑入後廊,見四下無人,打算繞往東側門,就在此時,卻感到腳後跟被人一絆,狠狠地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啃泥,鼻翼已然有幾分溫熱,滲出血來。隨即幾個高大的惡仆將他籠罩在陰影之中,馬邈得意的聲音再度傳來:“按住手腳,把這小子懷裡的東西給小爺我拿過來。”
馬瞬心頭駭然,忙高呼救命,但幾乎就在同時,馬邈惡狠狠地下令道:“把他的嘴巴給我捂住!免得驚動了我爹!”
一隻大手捂住馬瞬的鼻口,他的心此刻似沉到千尋谷底,在這權貴可以草菅人命的封建時代,刹那間,一股無名的悲涼湧上心來,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一陣蒼老但是剛正的聲音從後響起:“……清淨之地,豈容爾等在此放肆?隨老夫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