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緒走後的當夜,張郃哨騎來報,石門道內蜀人已經退入漢城,只剩下一副空寨。
張郃絲毫不遲疑,便命魏平領前部五千人馬前去佔領,自坐鎮中軍,身不卸甲,等待著那必定會來一場偷襲。
果然,三更時分,營寨之外忽然鼓噪之聲大響,早就有所警覺的張郃立馬起身,招呼枕戈待旦的手下將士,立馬舉火準備迎敵。
大寨之中登時忙碌了起來,無數魏軍披上甲胄,守在指定防區,警惕地望著大寨外頭的茫茫黑夜。
張郃也在一眾將士的簇擁之下來到帳外,雖然派人舉火,但在陰沉夜色的籠罩下,可見度還是極其低下,除了左右兩側山壁之上搖曳的漆黑樹影,半個蜀人的影子也沒看到。
在張郃下令舉火的同時,原本刺耳的鼓噪聲卻驟然停滯,令一種魏軍不知敵在何方。
魏軍面面廝覷了良久,副官方才上前問道:“將軍,似乎蜀寇只是虛張聲勢,不妨先讓眾將士回帳內歇息?”
張郃望了望那山間的樹影,忽而笑道:“趙雲啊趙雲,當年你就是用這樣辦法逼得武帝退出斜谷,今日難不成又想故技重施麽?”
笑罷,下令道:“傳令左營,再聞敵鼓噪之聲,則起,卻不舉火,只在營中戒備,一旦有敵襲擊再舉火為號。半個時辰後,換右營戒備。”
副官當即道:“將軍妙策!如此不論虛實,我軍都能應付,末將這就去交代。”
軍令下達後,張郃回到帳中,雙手枕頭,卻再難睡著。
少頃,果然鼓噪聲又起,但大營之中一片寂靜……
但意外的是,即便如此,呐喊鼓噪了半刻之後,聲勢漸歇,卻無半個兵卒前來偷營。
臥在帳中的張郃嗤笑了一聲:“趙雲,這算是致敬你最後的絕響麽?我非武帝,斷不會中你那疲兵之計,倘若真有實力,也就不會用這等拙計了……”
不出張郃所料,三更之後,每半個時辰便有一次呐喊鼓噪,以為蜀軍要來偷營,但不過片刻就已聲歇,反此數次,魏軍都知道只是虛張聲勢,敵定無力來攻,是以安心輪班休憩,一夜無事。
次日清晨,副官前往張郃帳中侯令,盛讚道:“將軍洞察玄機,執掌虛實,著實令末將欽佩。假使當日在斜谷武帝聽您之策,斷不會如此輕易就讓漢中易主。”
張郃微微搖頭道:“非是我神機妙算,實是有人已經將此事泄露於我,故而已有準備罷了。”
副將恍然大悟道:“莫不是上次街亭投靠我軍的那個句安?”
張郃笑而不語,便算是默認了。
但副將卻又不解道:“將軍,若是可靠線報,既然知道敵軍是虛張聲勢,為何還要留一半人馬輪值衛戍,乾脆讓大軍置之不理便是。”
張郃搖頭道,額頭的皺紋裡隱藏著狡黠的智慧:“這種線報,若無實證,隻可信一半,疑一半,不然敵軍若是發覺句安已經投靠大魏,挾持句安書信於我,豈不是中了奸計?萬事還是小心為上,眼見為實。”
“那依將所見,那封線報是否可信?”
張郃拍了拍扶手,立起身來,道:“線報上說薑維詐降,讓出石門,誘我入駐。我若親自領兵前往,他便好偷襲我軍大寨;若見我未離開,則令手下軍士徹夜鼓噪,行疲兵之計。”
副將驚訝道:“居然分毫不差……這句安莫非已混入薑維軍中?”
“線報上說,他現為蜀軍門牙將,配在薑維帳下聽用。
” 副將激動道:“天賜良機啊,將軍,沒想到這裡就是另一個街亭!”
張郃不置可否,下令道:“傳令三軍,把寨起行,進石門道!”
此時此刻,他似乎已看見了勝利的曙光。
——
另一頭,在石門道兩側的山嶺之上,薑維密切關注著山下魏軍的行動。
“不出賢弟所料,那張郃果然拔營了。”
一旁的馬瞬嘴裡叼著草根,背靠著一顆枯樹,答道:“那可不,誰叫‘句安’在信裡把咱們的部署全都泄露得一乾二淨,不容他不信。”
薑維回過頭來,誇獎道:“幸得賢弟有一手丹青妙筆,將句安的筆記臨摹得真假難辨,不然也騙不過張郃這隻老狐狸。”
馬瞬笑了一聲,語氣裡有些冷冽:“多虧了天府地下的獄卒,替我敲開了句安這個二五仔的嘴,不然也沒法偽造與張郃秘密聯絡的書信。”
“二……二五仔?”薑維對馬瞬時不時爆出的新奇詞匯還沒能太聽得懂。
馬瞬解釋道:“就是反覆小人的意思……好了, 薑大哥咱們得準備乾活了。”
說著,馬瞬吐了草根,起身挺了個懶腰。
面對街亭戰神,讓大漢第一次北伐流產的罪魁禍首,薑維心底難免有些緊張和激動。
“這可是能和趙將軍媲美的傳奇名將……我真得,有實力能夠擊敗他麽?”
這一刻,薑維陷入了自我懷疑中。
“薑大哥且放寬心,張郃只是個即將過去的老人,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他終究要成為薑大哥功業的墊腳石。”
說這句話的時候,馬瞬的聲音平靜地像是在討論一隻蜉蝣的生死,絲毫不見任何情感。
“賢弟,你每次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都讓我感到不寒而栗,張郃是導致馬參軍兵敗枉死的元凶,你難道就不恨他麽?”薑維問道。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丞相常言,公是公,私是私,為將之人斷不能因公廢私。”馬瞬平靜地答道:“何況他馬上就要魂歸九泉,對一個將死之人,反而恨不起來了。”
薑維長歎一口氣,心道:“對手是曹魏僅存的五子良將,車騎將軍,在馬瞬一個十歲小兒眼裡竟只是個將死之人。賢弟心性,確非常人可比啊……”
馬瞬卻不知薑維心中所想,只是定定地望著山坡上立著的一塊石碑。
“石門道……”
這個地名令馬瞬不禁想起《三國志·張郃傳》裡那個宿命般的結局:“諸葛亮復出祁山,詔郃督諸將西至略陽,亮還保祁山,郃追至木門,與亮軍交戰,飛矢中郃右膝,薨,諡曰壯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