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肆想拉著葉華出去,可葉華的兩腿就跟長在了地上似的,紋絲不動,他伸手扒拉開李肆的胳膊。
“師兄,眼下千般事情,最重要的就是清丈田畝,不弄清楚有多少田,接下來什麽事情都是空談,這是根基!”葉華沉吟道:“就算要跟李谷算帳,也是以後的事情,更何況,到時候會有人願意跳出來的,根本不用我們出手!”
李肆豪邁一笑,反問道:“師弟,到時候,說不定你還要幫李谷一把?對不對?”
葉華沒有反駁,而是坦然道:“公私必須分開,倘若李谷真能一心為公,我就沒有理由不保他。畢竟真正做事的人,都該有個好下場,難道不是嗎?”
李肆哈哈大笑,“師父在日,就說師弟有一身俠骨,現在看起來,果然不錯……師父沒有看錯人,我也沒看錯人!”
葉華翻著眼皮,鄙夷道:“我倒是覺得有些看錯人了!師父為什麽會選一個好色又貪財的人當弟子,簡直辱沒了師父的名聲!”
李肆愕然,怎麽幾天的功夫,他在師弟眼裡的形象就差了這麽多?周娥皇的事情我認了,說我貪財,就未免太過分了!
“師弟,我問你,李谷會不會真心推行清丈田畝?”
“他現在是騎虎難下,應該還有些抗拒,但我有把握,讓他老老實實,把這件事情做好!”葉華信心十足。
“那我再問你,就算李谷是真心的,下面人會不會真心?”
“這個……”葉華有些猶豫了,別說大周,歷代都是如此,上面的好經,到了下面,那是一定會被唱歪的,大周的吏治遠沒有到能讓人放心的地步,清丈田畝是牽動各方利益的事情,誰敢擔保,下面的人不會陽奉陰違?
而且李谷這家夥也絕非可靠之人,他萬一在制定策略的時候,留一點方便之門,到了下面,那就會無限擴大,變成一個巨大的窟窿,足以將整個清丈田畝的好處吞噬一空,甚至功敗垂成!
葉華突然打了個激靈,事情遠沒有想象的那麽簡單,推動了,還要落實好,才會真正變成利國利民的良政,自己是高興得太早了。
李肆瞧著他的樣子,哼了一聲,“現在想通了?”
“師兄,你能看出其中的問題?有什麽教我?”葉華虛心求教。
李肆卻聳了聳肩,“沒有!”
葉華的臉色頓時就變了,怒目橫眉!
李肆為難道:“我是跟師父學了好多年,可下面人的手段出人預料,書本上又沒有寫,我怎麽知道!”
“你不知道,還費半天吐沫幹什麽?”
李肆嘻嘻一笑,他挑了挑眉頭,得意洋洋道:“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人會清楚的!”
……
還有兩天就過年了,開封城裡,處處洋溢著過年的喜悅,張燈結彩,生意興隆……別管上面有多大的風起雲湧,對於小老百姓來說,日子還要照常過,一天兩頓飯,少一頓都不成!
韓利是個小生意人,祖傳三代醃製醬菜,在開封小有名氣。越是到了年關,生意就越興旺,起早貪黑,忙得腰都要折了。
今天是最後的一單了,送去了就能好好歇幾天,跟老婆孩子過一個舒心的年!
他挑著扁擔,前後各兩壇醬菜,直奔王侍讀的家。
王侍讀是在四年前中的進士,那一年才二十五歲,年輕瀟灑,金榜題名,那叫一個春風得意。又聽說王侍讀出身名門,王家是千年的豪門大戶,比皇帝還要尊貴。
什麽好事都落到了人家的身上!
或許就是天上的文曲星吧!
韓利對王侍讀只有羨慕,卻沒有嫉妒恨,道理很簡單,因為王侍讀喜歡吃他家的醬菜,經常過來購買,給的錢比別人都多。
小商人不就是如此,能讓他多賺幾個銅子,就是好人。
可惜的是,這樣的“好人”就要被罷官貶出京城了。
聽說是什麽考試沒通過,被免了進士,又丟了官,真是夠可憐的!
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一個好客戶!
不過王侍讀對他們家的醬菜是真的喜愛,這不,要離開京城了,還派人傳話,讓他送四壇過去,要帶回家裡。
韓利一點都沒有遲疑。
他就是個賣醬菜的,哪怕天大的罪名,能抓他去砍頭嗎?這世道還有沒有是非天理了?韓利就像許多開封的人一樣,雖然卑微,卻不膽怯,有著京城人混不吝的那股勁兒!
來到了王侍讀的府門口,韓利看到了兩駕馬車停著,門口站著不少威嚴的侍衛,看樣子是來了貴客,王學士不是被罷免了嗎?怎麽還有人來?
韓利眼珠轉了轉,沒敢走正門,乖乖轉去後院……
來看王侍讀的,正是葉華和翰林學士李肆。
“王三立,見了掌院,還不見禮嗎?”李肆沉著臉道,敢情王侍讀的名字叫王三立,葉華知道,所謂三立,是立德、立言、立功,是儒家追求的聖人境界,可他的腦海裡,總是浮現出一個瘦高的老頭,在說“逗你玩”。
實際上,王三立既不高,也不瘦,是個標準的矮胖子,小年的時候,去皇宮鬧事,他的臉上還挨了一鞭子,長長的疤痕沒有痊愈,看起來猙獰可怖。
面對突如其來的李肆和葉華,他顯得惶恐不安,臉上都冒了汗,又順著鬢角流下,沾染到了傷口,疼得齜牙咧嘴,好不難受。
“下,下官,呃不,是草民,草民拜見李學士,拜見冠軍侯!”
李肆大方擺手,“免了,你也不用準備什麽,我們還擔心你在茶裡下毒呢!”
王三立的臉都白了,“李學士,不要說笑,草民不敢!”
葉華翹著二郎腿,笑道:“你有什麽不敢的,我看過你的奏疏,在裡面你彈劾幾位相公,說他們家裡巧取豪奪,魚肉鄉裡,大鬥進,小鬥出,佔盡了百姓的便宜,民怨沸騰,恨不得吃了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這事情是真是假?”
王三立臉色煞白,他偷眼看了看葉華和李肆,又低下了頭,盤算半晌,才仗著膽子道:“草民想請教兩位大人,你們要草民做什麽,是否能明示?”
李肆哼了一聲,“侯爺問你話,你還敢討價還價,難不成你還覺得自己是翰林院的侍讀學士,是朝廷命官,世家大族的子弟嗎?”
王三立嚇得撲通跪倒,慌忙道:“李學士誤會,誤會了,草民不敢,不敢啊!”
葉華擺了擺手,“師兄,你別嚇唬他。”葉華示意,讓王三立起來,坐在對面。王三立哪有那個膽子,可又不敢違拗葉華的意思,他只是坐了半個屁股,弓著身體,隨時準備站起來回話,這個坐法,比站著還要難受許多。
“王三立,我看你的奏疏裡,提到了許多盤剝百姓的具體方法,我想問你的是,在鄉下,這些法子管用嗎?老百姓不會識破嗎?”
王三立眼珠亂轉,不知道葉華的意思,還不敢立刻回答。
葉華又道:“王三立,陛下要免了你的官,我愛莫能助。不過你要是想留在京城,也不是沒有辦法!”
此言一出,就見到王三立的眼睛亮了起來!
他今年才二十九啊!
四年前考中進士,何等風光,衣錦還鄉,鄰近州縣的人都過來目睹文曲星的風采,那叫一個榮耀光芒。
可四年之後,他就被免了官職,驅逐回鄉裡,他真不知道如何面對鄉親族人,王三立甚至都想到了死!
如果能留在京城,那可是天大的恩惠。
“是這樣的,城東的大周學堂,缺少先生……若是王先生願意,我可以幫忙運作,你只要通過考試,就能去當講師了。”
一個學堂的講師,對於當過翰林侍讀的王三立來說,算不得什麽。
可問題是這個大周學堂太不一般了!
先帝在日, 郭幸哥就在學堂上學,三個月前,小太子郭宗訓也正式進了學堂……如果能在學堂當上講師,沒準就會成為太子之師,甚至是未來的帝師!
王三立的一顆心,瞬間就被點燃了,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乾裂的土地降下了甘霖,一隻腳都掉進了十八層地獄,面前又出現了梯子……這個滋味就沒法形容了。
王三立再次跪倒,痛哭流涕,“侯爺,有什麽隻管問,草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葉華給李肆一個讚許的目光,這家夥算是把人心都看透了,誰能想到,這幫即將被罷黜的官員,居然還能揮作用!
“我問你,在地方上,清丈田畝,有沒有什麽竅門,前些年的授田令,可是落到了實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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