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雲躲在樹叢之後，抹去彎刀的血液，將身上衣物換了一套，默默地看著李恆帶來的人馬打掃戰場。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李恆在不斷地尋找著什麽，從那些死亡騎兵的屍體上走過，最後繞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麽，卻是仿佛松了一口氣。

　　江雲沉吟，為了剿滅山賊，他需要李恆的幫助，否則僅憑他一人之力，斷然沒有辦法應付盤踞多年的青泉寨。

　　但是為了殺山賊，幫助了李恆，而且最後還是北戎人過來收取了宗溫的屍體。相互之間的聯系，已經是很明顯。這究竟是對還是錯呢?沒有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宗溫勾結青泉寨土匪為禍一方多年，劫掠過往商隊的財物，殺人無數，依大燕律例當斬。

　　然為了殺滅此人，勾結北戎，是為叛國不逆之大罪。北戎答應幫忙，那麽代價是不會小的，李恆能付出的有什麽?江雲搖了搖頭，孰是孰非，說不清楚。

　　剩下的青泉寨，他就不會傻乎乎地湊過去了，沒有了主事之人，山賊又怎麽可能敵得過常年征戰的邊軍?

　　他身影一閃，隱入樹林之中，朝著城中走去。待他回到城中已近黃昏，城中戒備較往常又加強不少，這一次的守門軍士已經換了一撥人，全部穿上精鎧，兩個行伍立在城門之旁，肅殺之氣驟生，一看就知道是沙場老兵。

　　這些老兵看了江雲一眼，上上下下仔細搜索一番，直到江雲拿出牒書，軍士知道他乃是殺了一百多山賊的雲江，對他多了一分讚許，“既然如此，你可以進去了，但是現在隻許進入，不許出來，否則當作青泉寨余孽處理！”

　　江雲一走進疏勒城，便聽見城內百姓議論紛紛，各種小道消息漫天飛舞。有人說是不是北戎又犯邊了，引起周圍人一陣擔憂，甚至都可以看見一些百姓收拾了細軟，準備星夜出城，南下尋求庇護，但是守城軍士不讓他們走，說現在是隻許進不許出。

　　這樣的消息一出，他們面上的惶恐可見一斑，連忙把告示欄圍得水泄不通，焦急地等候著最新的通知，生怕自己錯過了一點。

　　不少的店鋪和攤販早早收拾，原本隨處可見的旌旗如今寥寥無幾，吆喝聲顯得稀罕，更多是行色匆匆的百姓，還有緊閉的屋門。

　　江雲每走至那些賣糧的店鋪，偶爾發現幾間還沒有關門的，百姓都是一窩蜂地湧上去，高舉著手中的錢物，希望那忙得大汗直流的夥計快些把糧食交到自己的手上。

　　江雲緩緩走過，回到客棧，老板正無精打采地打了一個哈欠，他要了一桶熱水，上去梳洗一番便睡去。翌日一早，江雲便遇見上次那給他傳信的小廝，與前些陣子不同，他現在穿著厚甲，帶著兩位士兵走到江雲門外，輕輕敲了敲門。

　　“公子，大人委托我來給你送一點東西，車子已經在門外了。”

　　“好。”

　　江雲換了一身衣服，跟著這個小廝走到客棧門外，客棧老板帶著驚奇的眼光看了看江雲，而門外早有十余名軍士等候在那裡，此外還有滿滿的十車貨物。這樣引來了一些圍觀的群眾，當他們看見一名軍士恭敬地迎著一名少年走到門外，不禁低聲議論起來。

　　“公子，此乃我家大人吩咐送過來的。其中藥材七車，為劉府上次丟失的，大人在討伐青泉寨山賊之時，特意吩咐保存好。另外還有錢財三車，乃我家大人贈予公子的。請您過目。”

　　言罷，那小廝遞來一份書寫詳細的清單，上面仔仔細細地將每一項貨物都列了出來，

並且還有著一個大大的印文，看上去便是李恆的私印。　　江雲點了點頭，“李大人幫在下這個忙，我會記住的，就勞煩統領替我轉達對李大人的感激之情了”

　　江雲不易察覺地從懷中取出十兩銀票，“這些是給兄弟們的，對陣青泉寨動了一番周折，肯定都是有些疲累的，這裡就當雲某略表敬意，請統領務必收下。”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小廝露出一絲笑容，覺得雲江這人上道，於是大手一揮，“弟兄們，幫公子把這些貨物送到劉府！”

　　劉府之內，劉老爺坐於書房，取下那柄用絲綢仔細包裹著的長劍，凝望許久。

　　“老爺！雲公子已經到了府外了。”龍管家在門外小聲說道。

　　“讓他到這裡來吧。”

　　江雲穿過走道，來到劉老爺書房前，龍管家向他施行一禮，輕輕地推開房門，待江雲進入又輕輕關上，走了出去。

　　劉老爺望著江雲，滿臉平靜，緩緩說道“既然你過來找我了，事情應該是成了，果然英雄出少年啊。”

　　“藥材已經取回，完好無損。”江雲抱拳，“並且那群山賊已經被盡數剿滅，日後疏勒也就少了一個禍患。”

　　劉老爺點了點頭，低頭凝望長劍，手指撫著劍鞘，看著江雲，“事到如今，你想要什麽?如果是錢財的話，我劉府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但是多少還是有一點底子。但我聽說你那日說不要錢財，這倒是讓老夫很好奇。”

　　劉老爺眉毛一挑，不怒自威，眉宇間透著一種沙場的氣息，就這麽坐在書房之中，“十六歲的少年，先前獨立擊殺山賊十余人，毫發未傷，而後帶領三十多漢子，中了山賊的埋伏，甚至還有鏢師反水，臨危不亂，最後殺退山賊，逼得他們丟下一百多具屍體。”

　　“你是什麽人。”劉老爺把手放在長劍之上，“十六歲有這般心性，有這種身手...這樣的人不是沒有，但是忽然出現在我老劉的身邊，這麽蹊蹺，倒是有點意思....”

　　“羽林衛....”劉老爺說道，“還是北戎人?”

　　江雲微微一笑，“都不是。不過劉老爺能夠了解這麽多，看樣子也是有些意思。”

　　劉老爺凝望許久，忽而一笑，伸手指著凳子，“雲少俠，請坐。”

　　江雲緩緩坐下，“你就不怕我殺了你?這裡可是隻有我們兩個人。”

　　“你如果要殺我，剛才就可以動手了。”劉老爺將劍收起，“說吧，你想要什麽?”

　　“我想問一件事情。”江雲看著劉老爺，“臨安子夜。”

　　劉老爺神色一變，手搭在劍鞘，喝了一杯茶，“十六年了...”

　　“現在很少人記得這個夜晚。”劉老爺盯著江雲，“知道的人都差不多死絕了...”

　　江雲面色不變，緩緩說道，“劉老爺可還記得秦余?”

　　刹那間，劉長青整個人定住，嘴巴張大，手指顫抖，說不出一句話，眼中所含由原先的仇恨，變為疑惑，最後變成了難以言喻的激動。

　　安靜。

　　忽而，劉長青哈哈大笑，兩行淚水湧出，抬頭看天，神情癲狂，“哈哈哈哈哈，老兄弟們！你們聽見了嗎?十六年了！還有人活著...”

　　“他娘的！秦余！老子就知道你還沒死！”劉長青整個人對著江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少主！”

　　江雲連忙上前扶起劉長青，“劉叔快快請起！”

　　劉長青眼中滿是淚水，臉上湧現激動的紅暈，緊緊抓著江雲的衣袖，“少主，那一夜以後，江家被滿門抄斬，誅連九族！我還以為，江家沒了...”

　　“兄弟們你們聽到了嗎..少主仍在...江家沒有亡！江家沒有亡！”劉長青激動地喊道。

　　十六年。

　　對劉長青來說，劉這十六年過得並不舒坦，甚至是屈辱。當年江家乃是柱國之一，深受朝內朝外的尊敬，但是就在那個夜晚，新登基的皇帝將都城裡面最精銳的玄甲軍全部派出，將江家上上下下盡數斬殺，片甲不留。

　　大燕江家一夜間被除名，滿門忠烈抄斬，最為屈辱的是，江家最後甚至還被冠上了一個叛國的亂臣賊子的罪名！

　　江家自大燕立國以來，為國捐軀者無數，與沙場拋灑熱血，殺盡北戎敵寇，蕩平皇廷，以鮮血捍我大燕之威！

　　犯我大燕者，雖遠必誅！

　　“您還在，江家就在！”劉長青淚水不斷湧出，滿是激動。

　　“劉叔，我這次前來，是秦叔吩咐的。他說您就在疏勒城裡面，便叫我過來訊您。”

　　劉長青滿懷欣慰，“老秦可還好?”

　　江雲閃過一絲黯然，長歎一聲，“秦叔已經不在了。”

　　劉長青身形一滯，許久無言，當年那群老兄弟又死一個，剩下自己一個孤零零地苟存在世上。

　　“我來此，僅有一事。”江雲一字一頓地說道，“皇帝欠了江家的，我要親手拿回來！”

　　劉長青聞言，左膝跪下，右拳頂地，“末將劉長青，願為江家效勞！”

　　江雲扶起劉長青，“劉叔跟我說說現在的情況吧。”

　　劉長青擦去淚水，“以往為了自保，我苦心經營了一番，所以對於這些信息不敢說了如指掌，但是大大小小都可以收到。”

　　臨安子夜之後，皇帝姬元下令削減邊防軍費，並撤除一大批將領，朝內朝外反對聲一片，甚至還有一些將領嘩變，朝綱一片混亂。

　　此時，給事中歐陽楷聯合翰林院東方不易、吏部尚書方正、民部尚書鄭桉上書請求清除江家余孽，皇上準奏，一時間大燕掀起了一陣血雨腥風，多少功臣被屠戮，菜市口忙個不停，女子更被充入教坊司，慘不忍睹。

　　“如今這幾位，都是入了閣。那小小的給事中更是首輔。”劉長青無比痛心地說道，“自此以後，大燕軍力一落千丈。在臨安子夜之前，大燕國力強盛，打得四周隻敢朝服，每年繳納歲幣，公主被嫁入為妾，甚至連他們的皇子都被送入都城作為質子，”

　　“想當年，江家鎮守漠北，戎秋毫不敢犯，甚至曾打到北戎王城，逼北戎王出城求降。東面北宮家四下南洋，蠻夷朝服。南面陳家攻下交趾，西面軒轅家連奪吐蕃八城十四關。大燕那是何等的威風?！”

　　“而如今?再不複當年輝煌了。朝廷內外，就只剩下軒轅家在苦苦支撐。”

　　大燕此時正值多事之秋，北有戎，南有南蠻，西有吐蕃，戰事連連。國庫吃緊故徭役稅賦加重，大燕十八郡，五郡發生饑荒，甚至有易子而食之事出現。各地風起雲湧，反抗之事不斷，內憂外患極大地耗損了大燕的國力。

　　“以我們目前之力量，尚不成氣候，需時日積累。而我縱隻有一身武藝，但若是沒有足夠的底蘊，是遠遠是不夠的”江雲緩緩地說道，“隻有手中擁有了足以抗衡的東西，才可以平起平坐。”

　　“少主，有一去處或可考慮。”劉長青想了想說道，“白鹿書院。”

　　白鹿書院，位於臨安都，大燕第一書院，亦是無數人所向往的地方。書院自高祖年間設立，至今八十余年，出了許許多多功臣名將，擁有白鹿書院的身份，相當於半隻腳踏入了朝堂。

　　然招收極為嚴格，每人一生僅有一次考取的機會，若是失去了便沒有了。報名之人年歲不可低於十四，亦不可高於十七，這些苛刻的條件讓許多人望而卻步。

　　就算滿足了報名的條件，也必須要通過院，鄉，府三地的考核與審批，才可以獲得一個考試的資格。

　　“白鹿書院五年一次招納學員，距離下一次招收仍有半年。這院鄉府三地的事情我可以為少主您辦好，這個無需擔心，只需要直接到臨安都參加考試即可。”劉長青說道，“少主的武藝很不錯，可以考慮取書院的武榜考取。”

　　江雲看著劉長青微微一笑，“文榜也是有一衝之力。”

　　劉長青愣了愣，眼中露出欣慰，“江家之幸啊..”

　　江雲點了點頭，從漠北南下臨安都，大約需要三到四月，時間上倒是來得及。劉長青便是去安排相關的事情了。李恆遣人送來的十車財物，江雲本來打算盡數給予劉長青，畢竟此番上京打點花費定然不少。

　　但劉長青說什麽也不肯，隻肯收下七車藥材，其余則折成了三千兩銀票給了江雲。

　　劉府上下都行動起來的同時，城中的人士也紛紛地聚到了告示欄旁，其前有兩名官兵把守，上面貼著一份筆墨仍未完全乾透的告示。

　　“鎮遠關總將宗溫勾結青泉寨與北戎，為患多年，殘害我大燕子民，於昨日潛逃後消失無蹤，見到此人者當立即報告官府，違者以窩藏罪論處！”

　　圍觀百姓一片嘩然，圍著告示議論紛紛，言語中多是對宗溫的辱罵。同時也有不少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甚至面露欣喜。如果沒有了青泉寨的話，那麽棧道將可以暢通無阻，他們又可以從中大大地賺取一筆。

　　告示欄不遠處的小酒家，店家無動於衷，仍在細細地溫熱酒液，其他攤販也並沒有理會告示欄，賣力地吆喝著，為了生計奔波。孩童四處嬉鬧，全然不覺發生了何事，他們朝著往日雲海鏢局所在地跳去，那裡如今成了一片廢墟，是孩童們新一處的冒險地。

　　二日後，江雲背著行囊， 於城門附近酒家坐下，抿了一口清冽的溫熱酒液。

　　“客官這是要出遠門。”

　　“是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回來。”

　　放下酒錢，江雲翻身上馬，策馬奔向臨安都。奔行數十裡，於一長亭外，有一人等候在那。

　　“雲賢弟。”那人便是李恆，只見他換了一身便裝，多了幾分樸素。

　　“李大哥。”江雲下馬走近，“別來無恙。”

　　“若非雲賢弟，我怎有今日之機遇?”

　　李恆笑了笑，相當初他不過是鎮遠關副將。今日他已經掌握了鎮遠關的兵權，疏勒城太守也須得給他幾分面子，這一切都是因為江雲的到來。

　　“非也。”江雲搖了搖頭，“李大哥有此能力當此任！”

　　“你此去是為了白鹿書院吧。”李恆緩緩地說道，從懷中拿出一封書信，“白鹿書院中有我一故人，名曰左應衽，他應該能給你一點幫助。”

　　江雲雙手接過書信，“謝過李大哥！”

　　“你這一次去臨安都，一定要小心。”

　　李恆提到臨安都三字時，腦海中仿佛湧現了一些東西，面露苦澀，“臨安乃天子腳下，世家門閥眾多，萬事多加留意，稍有不慎便易致滿盤落索。”

　　江雲點了點頭，他能感受到對方的誠意，與李恆告別後，翻身上馬朝著臨安都方向奔去。

　　李恆望著江雲身影漸漸消失於視線，轉身離去。

　　江雲走後不久，鎮遠關外燕戎互市突遭北戎襲擊，死傷數百人，大量商隊被劫掠，鎮遠關守軍因外出剿賊未歸並未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