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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第44章 黃沙漫天打柴時
  諸位學子隻覺雙耳嗡嗡作響,如雷聲貫入天靈,仿佛親眼看到那極為可怕之事,茫然若失。女子更是掩住其容,芊芊素手無力地垂下,乾嘔之聲時有傳出。

  北戎賊寇作出這般令人發指的行徑,甚至將人之頭顱當作玩樂的工具,視大燕子民為豚犬,肆意殺戮,千裡不留行。

  這三十四名書院新生,也許日後他們會登堂入室,或是轄領一方,征戰沙場。但是在這一日,他們仍然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少女,之前習慣與同好共談奇聞逸事,遊玩了某處景點,便詩興大發,寫下一篇篇華麗詞藻,抒發心中意氣。

  但是他們現在知道了,面前的這個連中四元的白面書生和他們不一樣,十三歲他們在做什麽?在私塾中搖頭擺腦,誦讀著四書五經,背著朱賢講義。

  而這個人不一樣,他在雁門關,吃著塞北的風雪,穿著厚重的鎧甲,站在城門上,戍守著邊關。而在之前他在做什麽?他在山中獨自為生,要麽捕到獵物,要麽餓死,要麽凍死。

  他們沒有經歷過,但是面前的這個人走了過來,在賊人屠城之時浴血奮戰,用自己的身軀擋住了北戎的鐵蹄。

  江雲神色不變,雙眸中沒有如同學子那樣的驚慌,剩下的只是沉默,死寂的沉默。

  他習慣了。

  “伍長發了瘋地大吼大叫,抄著環首刀就拚命地殺過去,我們沒有一個人逃了的,將那群畜生殺了,扒了那身狗皮,砍了他們的頭插在了地上。”

  江雲緩緩說道,面色深沉,手放在矮桌上,“賊寇死了,那十多個被掛在腰間的鄉親可以安息了...但是什麽也沒有了,伍長的妻,懷胎九月尚未出世的孩兒再也不會醒過來,他的孩子永遠也不能在世上睜開眼睛,永遠也不...”

  他看著余歐三人,“他沒有懂得道理的機會,因為他遇上了北戎,北戎把他當作獵物。仁義,尤其是對北戎的仁義,在漠北,這只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在雁門關,能讓百姓感到安全的,是家家戶戶放著的兵器,是披甲巡邏的軍士,還有血液和汗水。你得殺,將他們親手斬於馬下,用長槍穿透他們的胸膛,血液噴湧出來的那一刻..”

  “你才能證明自己活著,他們死了,身後的老弱婦孺才可以安穩地過著日子,黃發垂髫,怡然自得。”

  看著這些學子茫然的雙目,他想起了很久以前,有一個和他一起長大的小子。

  他沒有名,更不必說字。他的父親是軍奴,所以他這一輩子都沒有被稱作“民”的機會,大燕子民並不包括他。

  所以他只有一個小稱呼,因為是在馬棚出生的,他的父親把他叫做馬子,久而久之,人們也這麽叫他。

  馬子是一個很勤奮的家夥,而且很實誠,行伍中的人都很喜歡他,江雲也不例外,他在雁門關的四年,前兩年就是一直和馬子住在同一個房舍,在馬子的父親病死後,兩個人就相互扶持著。

  雁門關有一個活動叫做打柴,每到糧晌未發或是拖延在不知何處時,老兵們就會找些日子出關打柴,以來幫補一些。

  江雲很早就開始打柴了,雖然那時候他才十歲,但是論武藝,在秦余的教導下,已經可以算是這雁門關前列的了,老兵們也樂得帶上他。

  他還記得那一日,馬子忽然也跑了過來,說自己也想跟著去瞧一瞧。

  最後一行二十人,加上馬子就出了關,老兵便在想著這一次能夠弄到多少,

馬子則是滿臉好奇,四處張望。  樹葉基本上都掉落了,樹枝光禿,黃沙飛舞,前方根本望不到邊際,他們每個人都蒙著黑布,一路偱著蹤跡走去。

  忽然,一個老兵揮了揮手,下了馬,扒開沙土,沒有刨出什麽東西,點了點頭,所有人松了一口氣,於是原地休息,打開水囊,小心地抿了一口,濕潤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就塞上了木塞。

  馬子則是走到了一邊,取了一些乾草,正準備喂馬,看見江雲驚詫的眼神,他笑了笑,然後一道冷芒從空中極速墜落,穿透了他的皮甲,鐵箭頭穿出胸膛,血花綻放,嬌豔欲滴,濺射到江雲臉上。

  夕陽是他最後的力量,斑駁余暉撒落黃土,分不清什麽是血,什麽是沙,混雜著,便像生來如此。十七顆烏鬢頭整齊碼在一起,戰馬低下頭,發出悶哼,馬鞍染紅一片,刀身血液滑落,翻飛的漠風勾去熱血,隻余下一個顫抖著的少年。

  血液從口中溢出,皮甲已經濕透,手裡還有幾根淺黃的乾草,無力地散落。話語斷斷續續,笑容依舊,他看著天空,掙扎著舉起手指,顫動著,我要去那裡了。

  他看著江雲,看著這些眼圈紅紅的老兵,露出最後一絲笑容,我再多看幾眼,以後看不到了。

  手垂落,神采化為風中飄絮,任憑聲嘶力竭地叫喊,他也安然地睡著,興許在想著以後討一個婆姨,如他父親那樣,給孩子一個稱呼,再和這些人一起,站在雁門的城頭。

  從那以後,江雲很喜歡打柴,每一次都會將那些頭顱整齊地碼在一起,澆上一壺酒,清冽酒液灑在黃沙之上,把刀插在原地,閉上雙目,仿佛就能聽到。

  然後那些柴火開始畏懼,開始躲閃,開始流傳一個稱號,部落與部落之間相傳,甚至搬出了阿骨打大神,燒著珍貴的香料,奉上羊奶馬皮牛羔,恭恭敬敬地跪伏,雙手貼於地,祈禱著。

  如果沒有祈禱,他們不願意出去,寧肯牛羊將這一片草地的根都啃光,也不會出帳篷一步。

  萬能的阿骨打啊,請您保佑我們不要遇上“打柴人”!我們一定將最肥沃的羊羔奉獻給你!

  直到那一天為止,他打了四年柴,一開始數著數,後來都忘了,數不清了,死了就死了吧。

  後來,經常好幾次也打不到柴,只是溜達一圈就回關了。

  他們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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