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長先是望向了城牆，接著又望向城內。

城中的防禦建構已被清理了一大部份，這種狀態下，說不定下一次進攻就會被攻破。城外的人很多，旗幟也很多，不只有德川家康的三葉葵，也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家紋。

有些信長記得，例如安藤守就的休就認得出來，但也有他認不出來的。家紋太多，就算是作為主君都不一定能完完全全去記住。

「有統計出來，敵人有多少?」

「德川家﹑石山寺﹑山岡氏﹑山科本願寺﹑守山一帶的豪族……」

「這個意思也即是說，我們最近援軍除了二條城外，就沒有了，是吧?」

「……是的。」

「我們……還有多少人?」信長問。

在守山城外被德川家康的軍隊突襲，得知到信雄幾人的死訊，一度令信長受到沉重的打擊，要不是丹羽長秀用命穩住軍勢，森長可拚死殺敵，不然信長早已被本多忠勝襲殺了。

——有心算無心，總是有機會的。

以為自己是黃雀的時候，其實在身後還有獵人和他的獵弓。

大敗之後，信長一路逃逸，直至到了山岡城……

山岡城是一座平城。對比起山城，它易攻難守。

不過有一點信長比較幸運的是他們及時發覺了山岡一族的背叛，並沒有展開什麽攻城戰的戲碼，整座城還是保存得十分良好，而且比一般平城優秀的地方，是山岡城西門外就是瀨田川，如果不敵的話，他還是可以保有乘船逃逸的希望。

「仍有五百人。」

五百人可以做些什麽呢?

信長一點頭緒都沒有，如果他身邊還有精銳，就不至於如此狼狽，可是他的精銳大部份都留了給阿犬去應付來勢洶洶的木下秀吉，而他身邊除了一票武士之外，大多都是沒上過戰場的新兵。

由意氣風發到落荒而逃，隻間隔不到半天時間，這反差大得連信長自己都無法接受……

「米五郎左。」

「主公?」

「這一件事不好嗎?為什麽連我的部下都來反對我?」信長用食指和姆指捏著額頭，他不只頭有點痛，連心也開始有點兒痛。

信長輕呼了口氣，疼痛感舒緩了一點，可是他覺得自己問這個問題已經太晚。計劃由一開始就太過自信了，即使他們是最大的得利者，也不代表他們會支持。

說到底，人心是最難測的事情。雖然他從來不認為手下的家臣完全聽他的命令，可是他認為只要能給他們更多，那他們背叛的可能性就會變得極低。

沒了天皇，沒了公家，滅了寺家，武家就是最大的一群，將不再有人騎到頭上，可以實施各種各樣的改變，解開這戰亂不息的日本……

然而。

他們用手中的力量來告訴信長——他們並不同意。

「為什麽呢?米五郎左，我真的想不明白啊……」

崩潰?

丹羽長秀覺得不能接受。他完全沒想到一向注重實用的信長會在這個時間點，問這種現時間完全沒有必要的問題。城外是大軍包圍，那位本多忠勝甚至已經兩次攻上城牆，幸好各人用命將城牆奪回，不然在這一刻，他已不是在跟信長身邊說話，而是在等著為信長介錯了！

一念及此，丹羽長秀深吸了口氣，大喝一聲——

「主公！」

「米五郎左?」信長愣住。

「現在不是討論這件事的時候！」丹羽長秀義正詞嚴，指著城外那些叛軍。

「啊……喔……」信長又再望向外面，那些包圍著的軍勢。在短暫的失神之後，又再皺眉低下頭。

信長已經忘記有多久了。

以前會罵他的阿犬，現在除了幾句話之外，就沒有跟他說什麽。雖然長久以來的默契仍在，可是她已經不再跟他說笑，也極少指出他做得不好的地方。

他還記得很久之前，在赤塚之戰後，阿犬還會給他寫一份報告，會在報告之中指出他的不足，自己的問題，也會點出整場合戰之中，有什麽地方她認為可以保持，有什麽地方她認為要改善……

……阿犬?

這一瞬間信長想起了小時候，他跟阿犬聊過，有關於戰敗時的做法——

「你會切腹嗎?」

「不會。」阿犬。

「為什麽啊?」

那時阿犬的表情，信長到了三十多年之後的今天依然記得，那是?

——看垃圾一樣的眼神。

「為什麽不?這不是可以保存武士的氣節嗎?」

「我是戰士，不是武士，死也只會倒在戰場。」

信長苦笑。

阿犬沒機會做，但他的兩個養子做到了。那時信長是織田家裡最早知道的幾個，信晴和信義在死之前仍在拚死突圍，斬殺的毛利軍都要染紅整個姬路城。

誰都知道，如果投降他們是不會死的，不管是信長還是阿犬都會用盡一切方法把他們贖回來，可是兩兄弟由此至終，都沒有一絲投降的打算。

「主——公！」

信長抬起頭，眼神之中，帶著自信。

「我知道了，現在不是時候，是的，現在不是時候！」

「主公——」

「五百人麽?足夠了。」

丹羽長秀本來緊皺的眉頭緩緩解開，他的信心回來了。

明明應該是絕境，明明上一刻還彷徨的信長，明明現時已差不多失去所有辦法的丹羽長秀，在信長抬起頭的這一瞬間，所有的不安和怯懦消失了。

如當年的桶狹間一樣，也許後來丹羽長秀會問自己，這到底是哪來的「謎之自信」，不過他的的確確相信，織田信長能離開這裡。

「突圍，我們向西突圍！」

決定下來之後，本來在城中殘存的織田軍動了起來，不到半刻鍾已經整頓好，信長領著四百多人聚集在西門處。

「主公，武運昌隆！」

「米五郎左。」信長上馬。

有人要突圍，那就有人要殿後，不然敵人一下子就會追上，這是恆久不變的定律，而在這裡最合適殿後的，就只有丹羽長秀而已。

「出發！」信長下命令。

西門打開。

門外是包圍的叛軍，旗幟很多，就算林秀貞過來也認不全到底是誰跟誰，但有一支是織田家的人都認得，特別顯眼的——那就是德川家康的三葉葵。

在這邊領軍的正是本多忠勝，這最有可能突圍的一處，德川家康已經布下了重兵……

「突圍！」

最前的不是信長，而是森長可，騎著名馬百段，手持十字槍人間無骨，作為鋒矢，直插向德川家的大旗所在，那裡有他這場合戰的對手。

——那個曾經小看他鬼武藏的本多忠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