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風特別大,容易把雲層吹過來,也容易把雲層吹散,所以不會長久地保持某種天氣,這不,昨天還陰雨綿綿,今天卻是個陽光普照的大晴天。
徐晉一大清早便在朱紈等人的陪同下前往鹽場視察。為了方便取海水煮鹽,所以鹽場都建在海邊開闊的灘塗上,掘地為池,將海水引灌入其中備用。
譬如眼前這座富安鹽場便挖了不少蓄水池,放眼望去如星羅棋布,鹽工們挑著木桶來回奔忙。距離蓄水池不遠的地方建有成行成排的草棚,草棚下面砌有煮鹽的鹽灶,近百個鹽灶同時開火煮鹽,但見烈焰熊熊,濃煙滾滾,場面非常壯觀。
話說灶戶們用來煮鹽的燃料都是草木,所以燒起來劈裡叭啦的,而且煙灰還特別大,被猛烈的海風一吹,頓時飄得到處都是。徐晉只是在鹽場逛了一小會,官袍上便落了薄薄一層草木灰,鹽運司判官許迵十分機靈地帶著一行人往上風區走去。
徐晉撣了撣官袍上的草木灰,皺眉問道:“許判官,難道我朝還沒有曬鹽法?”
許迵笑道:“回欽差大人,自是有的,曬鹽法自宋朝起便有了,如今福建那邊的鹽場都是用曬鹽法。”
徐晉不由奇道:“那為何這裡還用落後的煮鹽法?”
許迵眼神有些閃爍地解釋道:“欽差大人有所不知了,曬鹽法雖然更加簡單省事,產出量亦要大得多,但是曬鹽法也有不足之處,那就是製出的鹽太粗了,品質遠不及用鐵鍋煮出來的鹽,所以兩淮兩浙的鹽場都一直沿用煮鹽之法。”
徐晉的一雙劍眉不由皺了起來,這解釋看似是有道理,實則是狗屁不通,要知道曬鹽法比煮鹽法先進得多,省時省力省成本,產出量還能提高n倍,即使曬出來的鹽太粗,難道不能再過濾提純一次,反正這也沒多少技術含量,懂得曬鹽法的應該也懂得提純才對。
這時朱紈卻一指不遠處的鹽灶問道:“徐大人看到鹽灶上的盤鐵沒有?”
朱紈所指的盤鐵,其實就是架在鹽灶上的鐵鍋,這鐵鍋可不得了,直徑近三米寬,重達數百斤,必須得二十人以上才能協同操作,一部分人往鍋裡倒入鹵水,一部分人負責燒火,一部份人負責煮製,通常一個晝夜下來才能煮出兩百斤鹽。
徐晉心中一動,點頭道:“看到了,有何玄機?”
朱紈淡道:“這種煮鹽的盤鐵只有官府有能力鑄造出來,普通百姓自己不可能弄出來,而且官府還規定,灶戶們只能用這種盤鐵煮鹽。這種盤鐵得二十人以上才能協同使用,自然就得數戶以上的勞動力合夥煮鹽,如此一來,便能起到互相監督的效果,鹽戶想藏私鹽便難以辦到了。”
徐晉不禁恍然大悟,原來兩淮兩浙地區的鹽場還在使用落後的煮鹽法,目的就是為了更好地控制灶戶,從源頭上扼殺私鹽的產生啊,真特麽的日了狗,這不是典型的因噎廢食嗎?
為了壟斷食鹽,官府愣是放棄了更加先進的曬鹽法,逼著灶戶使用更落後的煮鹽法,簡直是吃人不吐骨,可苦了江浙沿海的幾十萬灶戶,除了交鹽稅,還得交草蕩稅(煮鹽的燃料來自河灘的草蕩,割草要交稅),一年到頭剩不了幾個子兒,日子越過越窮。
朱紈雖然為人剛直,嚴厲打擊私鹽,但是作為產鹽區的父母官,他亦深知沿海灶戶的疾苦,正因為如此,他才在徐晉面前點明原因,目的自然是希望徐晉這位天子近臣能向皇上反映情況。既然連土地都能重新丈量,為何不能推動鹽法改革,造福沿海的幾十萬貧苦灶戶?
徐晉自然明白朱紈告訴自己這些的原因,但氣憤過後很快就冷靜下來。現在的食鹽於大明,就好比後世的石油於共和國一樣重要,佔據了國家相當一部份的財稅收,每年都能為國庫帶來相當可觀的收益,當政者自然想方設法把它壟斷在手裡。
譬如共和國的油料,各種附加稅便佔據了油價的一半。假如有一天出現一種新的替代能源,又或者連普通老百姓都有技術輕松弄到石油,那麽政府自然就會放寬對石油的壟斷。
食鹽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隨著技術和生產力的提高,人類已經能輕松生產出食鹽,再加上製鹽的海水取之不盡,政府自然就放棄繼續壟斷食鹽了。
落後的生產力必然會被先進生產力所代替,所以徐晉相信,即使自己不去推動,曬鹽法終究會取代煮鹽法的。當然,如果能夠推動放開海禁,朝廷能從海上貿易中獲得巨額的收益,自然就不會繼續死盯著食鹽這一項進帳了,那時再普及曬鹽法,應該會事半功倍。
因此,歸根究底,還是要開放海禁啊。
總而言之,發展是解決一切問題的良藥,一個國家的經濟如果停滯不前,甚至是倒退,那肯定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當社會問題集中爆發時,接踵而來的必然是革命,推倒一切重來。
徐晉視察完鹽場便穿過灘塗,走上了范公堤,準備前往西溪巡檢司檢閱部隊。
范公堤是北宋政治家兼文學家范仲淹主持修建的捍海大堤,全長近300公裡,用來防止海潮對沿海農田和鹽場造成破壞。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范文忠公言行一致,這條捍海大堤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確實為後世百姓謀了莫大的福祗啊。”徐晉站在范公堤上,望著遠處蔚藍的大海感歎道。
朱紈點頭道讚同:“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子謙兄此句甚妙。”
徐晉啞然失笑, 後世爛大街的一句話,在明朝人聽來都有新鮮感。
朱紈眉毛一挑道:“子謙兄何故發笑?”
徐晉一指遠處的大海,感觸地道:“一時有感而發,子純兄,你看堤外那幾十米的灘塗,想當年范公在此修築捍海大堤,那時的海水想必是漫到堤下的,如今海水卻後退了幾十米,露出了大片的灘塗。滄海變桑田也不過如是罷了。”
朱紈實在跟不上徐晉的跳躍性思維,只能隨口接道:“如果是漲大潮,海水還是勉強能漫到堤下的!”
徐晉無奈地笑了笑,其實五百年後,這裡的海岸線後退得更加厲害,足足露出了幾十裡寬的灘塗,讓東台縣的面積增加了近倍,范公堤也被改造成了國道線,由北往南貫穿全縣。這種滄海變桑田的時空錯亂感,也就只有徐晉這個孤獨的穿越者能感受到。
沿著范公堤一直往北行數裡地,有一條淡水河注入大海,這裡的河口水較深,倒是適合少量的海船靠岸停泊,而西溪巡檢司的營地就修建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