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這顆人頭的面孔，老人不由得想起了那遙遠的過往。

　　………

　　四百五十年前。

　　老皇帝躺在床上只有出氣沒進氣，床邊上跪著一地的皇子，門外跪著一地的臣子。

　　一個老太監站在屋簷下焦急地踱著步子，他在等一個人。

　　群臣低著頭，只能看到老太監的靴子來回地徘徊，卻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麽。

　　這位司禮監總管兼東廠廠督，位高權重，值此皇帝即將駕崩之際，還是不要得罪的好——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這個東廠廠督可能很快就不保了，但現在還不是落井下石的好時機，臨死的老虎那也是老虎，咬死人還是不含糊的。

　　再加上這位司禮監總管並不和以往專權的大太監一樣混帳，此話怎講?

　　嘉靖皇帝，也就是明世宗朱厚熜一生迷戀煉丹，不理朝政。一天，海瑞上書進諫，世宗大怒，命人將海瑞抓來，欲治罪殺頭，在場大臣無人敢上前勸言。這時，司禮太監在一旁奏道:“海瑞諫言之前，自知難逃一死，便買來一副棺材放於家中，等待朝廷治罪。”正是黃錦的一番話，救了海瑞一命。

　　海瑞嘛，在當時是天下著名的清官賢才，就算是在後世也是大名鼎鼎，因為他的一句話而活命，所以清官團們對於這位司禮監總管還是非常感激的——除了海瑞，這位大太監還救過好幾個因為忠言而遭殃的官員。

　　另外，這位大太監也極少做以權謀私的事情，不僅出資修橋修路，為福鄉裡，還親自主持重修了四海聞名的白馬寺，當時的僧侶很多都在讚揚這位老太監，日日為他誦佛——白馬寺對於中土佛教徒，是有著特殊意義的，因為白馬寺是天朝第一古刹，世界著名伽藍，是佛教傳入天朝後興建的第一座官辦寺院，有中土佛教的“祖庭”和“釋源”之稱。

　　所以呢，此人風評極高，位高權重，即便是幾位皇子，對他也算是恭敬。

　　等了小半日，終於有一個身穿灰袍的人跑了過來，此人看上去五六十歲，穿著灰色的道袍，手裡捧著一隻盒子，一臉的喜色。

　　“丹成了，丹成了！”來人一路上都在高喊著，身上散發著餿臭味，讓跪在地上的官員們紛紛皺起了眉頭。

　　老太監趕緊迎上前去:“老丹師，當真?！”

　　“自然！”來人自信地挺起了胸膛。

　　老太監打開盒子，果然看到了兩顆金色的丹藥，這丹藥的表面光滑，似有雲霧籠罩一般，非常神異。

　　“若成，吾皇得天續命，汝封萬戶侯！”老太監說了一句，讓丹師等在原地，一臉欣喜地走進了宮殿。

　　老皇帝還有意識，而且精神好了一些，似乎是回光返照了。

　　他轉頭看到了奉丹進來的老太監，雙眼更亮了。

　　“黃伴！”老皇帝的聲音有些虛弱地喊道，這老太監姓黃，當年剛入宮沒多久，就被選派到興王府，成為世子朱厚熜，也就是以後的嘉靖皇帝的伴讀。

　　從那時起直到現在，幾十年了，皇帝一直親切地喊他“黃伴”而不是叫名字或者官稱，他也一直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皇上，老丹師的丹藥來了，這一回……這一回您一定能夠萬壽無……”老太監很是激動，卻被老皇帝打斷了。

　　“黃伴，朕……咳咳……不可能萬歲，朕一生煉丹，還不清楚麽?悠悠天道，凡夫與天子，盡是螻蟻罷了……咳咳。”皇帝說了兩句，咳出了血。

　　太醫想上前，

卻被老皇帝阻止了。　　“皇上，老丹師乃是天下奇人，他說有效，便絕不會妄言……”老太監急了，他打開盒子，給老皇帝看丹藥的金光成色。

　　老皇帝看了一眼，微笑著不說話，他這輩子什麽丹藥沒見過?能發出七彩霞光的都有，可都是些繡花枕頭罷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吃了還會拉肚子。

　　“皇上！”老太監跪了下來，淚流滿面:“陛下於臣，君恩深重，為證此丹有效，臣願服食一顆！”

　　大明朝的太監，在皇帝面前都是自稱“內臣”的，沒有自稱奴才的。

　　老太監說完，直接吃下了一顆，按照他的想法，這丹藥如果真的有效，自己應該立馬年輕個十來歲。

　　“老丹師說，此丹名為【極壽丹】，可延年……延年……”老太監說到這裡，突然口齒不清起來，雙眼翻白，搖晃了幾下，就倒了下去。

　　“黃伴！！！”老皇帝瞪大了眼睛， 想不到這位自幼陪著他的老家夥如此性烈，“太醫！”

　　老皇帝喊了一聲，面色蒼白。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皇帝一生荒唐，臨了了，總還是真情流露了一把。

　　太醫上前診脈，然後跪了下來:“陛下，黃督公去了！”

　　“黃伴……黃錦！！！”皇帝大叫了一聲，眼前一黑，吐了口血:“誅……誅！”

　　老皇帝最後一句話沒能說出來，但是意思誰都懂，那個複姓慕容的老丹師，一定要被殺掉，還要誅九族。

　　被殺掉是當然的，因為他直接害死了東廠廠督，誅九族更當然，因為他試圖用丹藥謀害皇帝，證據就是老太監的屍體。

　　…………

　　老人從回憶中回過神來，他永遠也忘不了當年的事情，他永遠也忘不了這張臉。

　　在那之後，他被風光大葬了，他的棺槨裡還有一塊明穆宗賜予的玉佩，上面雕刻著“旌勞永忠”四個大字。

　　誰能想到呢?他在棺槨中一躺就是四百多年，然後又活過來了呢?

　　這一切，都是拜那老丹師所賜。

　　眼前這顆人頭雖然有些畸形，但他卻認得這張臉，可不就是當年的慕容老丹師麽?

　　他不是被殺掉了嗎?

　　眼前這人是誰?為什麽長得這麽像?為什麽他只剩個腦袋還能動彈?

　　地上的頭顱當然也看到了老人，他當然認不出眼前的老者，幾百年前的事情了，他也記不清那麽遙遠的東西。

　　“你……你是老丹師嗎?”老人不死心地問道，“我是黃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