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初升，夜色朦朧，偌大個古都卻冷清得讓人唏噓。

　李四維被廖黑牛拽出了校門，本想看看繁華夜景，走過的街巷卻讓人大失所望。

　“龜兒的，”走在古樸的青石街道上，望著街道兩旁一扇扇緊閉的門窗，廖黑牛滿臉唏噓地搖著腦袋，“四年前，就這條街上，鋪子裡的燈火能照亮每個角落，大姑娘小媳婦多得能讓人看花眼，做買賣的吆喝聲能讓人聽得腦殼發漲，飯菜的香味能讓人直流口水……可是現在……都是狗日的小鬼子害的！”

　“團長，”佔冉也在一旁搖著頭，“這裡已經比前線那些城市好多了，至少……”

　“嗚……嗚……”

　佔冉話音未落，卻聽得尖銳的防空警報已經陡然響起。

　“空襲！”

　四人都是一驚，慌忙抬頭望去，就見夜空中掠過了一排排黑影，猶如一群群蝙蝠。

　“噓噓噓……”

　所過之處，尖嘯聲四起，一枚枚炸彈刺破了夜空，砸落下來。

　“往南邊去了……”

　廖黑牛大吼一聲，就要跟過去，李四維慌忙一把拉住了他，“攆個錘子，你攆得上，打得下來?”

　“呃……”

　廖黑牛腳步一僵，怔立當場，良久，狠狠地一甩袖子，“狗日的！”

　六十六團的將士曾不止一次地打下了小鬼子的戰機，但此時，眾人兩手空空，唯有望洋生歎。

　同樣兩手空空的還有城中的百姓，他們同樣無可奈何，但是，兩旁的房屋卻被紛紛打開了，陸陸續續湧出了百十個百姓，仰頭往夜空上望著，急切地尋找著那聲音的源頭。

　“嘭嘭嘭……轟轟轟隆隆……”

　此時，南面已經傳來了巨響，大地開始震顫，翻騰的焰火照亮了夜空。

　“狗日的小鬼子……”

　有人開始咒罵了起來，也有人大叫一聲就要往那焰火升騰的方向跑。

　“進屋，快進屋！”

　劉天福看得又驚又急，連忙衝眾人衝了過去，“那是小鬼子的飛機，快躲起來……”

　眾人都是腳步一頓，循聲望向了劉天福，看到他那一襲軍裝，愕然的表情又化作了笑容，“軍爺，不用怕，我們也有飛機……我們去幫忙救火！”

　“去不得，”

　劉天福連忙擺手，滿臉焦急，“去不得……”

　“嘭嘭嘭……轟轟轟轟隆隆……”

　爆炸聲陸續響起，將劉天福的吼聲淹沒，大地劇烈地震顫著，搖得眾人一陣踉蹌。

　“軍爺，”一個老者勉強穩住了身形，焦急地衝劉天福擺著手，“真地不用怕！我們的飛機很快就要飛起來了，小鬼子的飛機馬上就得跑……”

　“去幫忙……”

　老者話音未落，二三十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就撒腿往街口跑去了。

　“呃……”

　劉天福怔怔怔望著那些背影消失在街口，唯有忿忿地罵了一句，“狗日的，都不想活了?”

　“嘭嘭嘭……轟轟轟……”

　劉天福話音未落，爆炸聲再次響起，南面的火光更盛。

　“噓噓噓……”

　又是一陣破空聲響起，一顆顆炸彈再次砸落。

　“噠噠噠……”

　正在這時，槍聲也怒吼了起來，一眾百姓都興奮地高叫了起來，“是我們的飛機，是我們的飛機……狗日的，狠狠地打，把小鬼子的飛機都打下來……”

　看到這一幕，劉天福唯有望著李四維苦笑。

　“先躲起來，”李四維連忙走了過來，“老鄉們，躲起來……等打完了再出來看。”

　“長官，”那老者見到李四維一身軍官裝束，連忙迎了兩步，飽經風霜的臉上堆滿了笑，“你不曉得，狗日的三天兩頭的就來炸……我們要是只顧著躲，要躲到啥時候才是個頭?我們就站在這裡看，看狗日的怎被打跑的……”

　“對，”又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走了過來，手裡的紅木拐杖在地上戳得“當當”作響，“我們就是要讓小鬼子看清楚了，四川人不得怕他的飛機……”

　“對，”眾人紛紛附和，“任他龜兒轟，任他龜兒炸，老子們就是不得怕！”

　“呃……”李四維一滯，隻得苦笑著附和，“對，老子們不能怕！”

　“下來了，下來了……”

　李四維話音剛落，便聽得前面的街道上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歡呼聲，“狗日的被打下來了……”

　李四維連忙循聲望去，就見一架戰機拖著一條火尾巴直愣愣地向地面衝了下來，但是，根本分不清敵我。

　“是小鬼子的飛機，”

　李四維正在驚疑之時，歡呼聲再次響起，“是小鬼子的飛機……狗日的要跑了……”

　李四維仔細一看，果然已經有飛機掉了頭，開始逃逸。

　“追啊！快追啊……”

　“不能讓狗日的跑了……”

　“讓你狗日的來炸，一個都莫想跑脫了……”

　城中吼聲四起，但是，高高在上的鬼子飛行員又如何聽得見呢?

　正在追擊敵機的國軍飛行員自然也聽不見，但是，他們此刻的心情應該和城中的百姓是一樣的！

　“唔……唔……”

　小鬼子的轟炸機四散而逃。

　“噠噠噠……”

　國軍的戰機緊追不舍。

　一追一逃，很快便消失在了夜空中，但那槍聲依舊在怒吼著，響徹夜空。

　“喔……喔喔……喔……”

　城中的歡呼聲衝天而起，和那怒吼聲交響輝映。

　李四維等人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但是對於城中的百姓來說，這樣的場景早已司空見慣了。

　“哦，長官是剛來四川的啊，難怪你們那麽緊張了，”兩個老者聽說李四維等人剛從前線回來，就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

　“從三八年的冬天起，小鬼子的飛機就摸過來了，一連來了兩個月……那叫一個凶哦，那叫一個慘哦……”

　“後來安生了一段時間，到了三九年的冬天，狗日的又來了……好在我們也有飛機，狗日的想來四川乾壞事，那也得流點血才行……”

　“從去年開始，狗日的就改到熱天(夏天)了，比前兩次更凶了，可是，我們已經不怕他們了……我們四川人多，房子多，狗日的想炸就讓他們炸……每次過來，他們總得留下幾架飛機吧?總有一天，狗日的飛機要被打光，到時候看他們還怎炸?還怎凶?”

　聽完兩位老者的絮叨，李四維心緒複雜。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前線雖然凶險，但後方總還有一份安寧吧?

　可是，國門已破，哪裡還有安樂地哦?

　在武漢會戰之後，日寇鋒銳已失，在正面戰場上轉入保守階段，日寇大本營便要求“海、陸軍下屬航空部隊相互協調，在全中國各要地果敢地進行戰略、政略的航空作戰”，以“挫敗中國繼續戰鬥的意志”，並“破壞中國空軍的重建”。

　僅在四零年五月到九月執行的“一零一號作戰”中，日寇便出動了戰機四千五百五十五架次，向重慶、成都、寶雞、銅梁等地投下了二萬七千一百零七枚(二千九百五十七噸)航空炸彈，其中，對重慶出動了二千零二十三架次戰機，投彈一千零二十一枚(一千四百零五噸)。

　就是日寇的“一零一號作戰”釀成了“重慶大隧道慘案”，上萬民眾在長達十個小時的高溫和缺氧情況下殞命十八梯大隧道公共防空點。

　消息傳出，舉國悲痛，也就是在這之後，成都的很多民眾變成了李四維今夜看到的這般模樣。

　既然躲也不好躲，那就乾脆不躲！

　經此一事，李四維四人怏怏地回了學校。

　但是，日寇對成都的轟炸卻剛剛開始，刺耳的防空警報不時就會響徹城市的每個角落。

　“諸位，”如果防空警報響起之時，有教官正在上課，那麽教官會慢慢地停下來，肅然地問上一句，“你們聽清楚了嗎?”

　眾將也會神情悲痛地起立，“聽清楚了！”

　“那就牢牢地記住吧！”教官的目光掃過眾將，少有地變得黯然而悲傷，“這裡是我們的領空，是中國的領空啊！”

　學習的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了，王天福再也不吵著要回去了，廖黑牛也再也不會拉著李四維出去了……眾人一心隻想學到一些真本事，只希望回到前線之後能多處一份力。

　時近八月，日寇的飛機終於來得不那麽頻繁了，原本盼望的假期也到了。

　夜幕漸漸落下，熄燈號準時響起，李四維隨即翻身上了床，廖黑牛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大炮，明天回江城嗎?”

　“回啊，”李四維微微一笑，“你不想回去啊?”

　“想，”廖黑牛呵呵一笑，連忙也開始脫鞋，“龜兒的，老子看你最近蔫一蔫的，還以為你……”

　“老子那是累的，”李四維一瞪眼打斷了廖黑牛，“我們要學的東西還多啊！”

　“唉，”廖黑牛歎了口氣，躺到了床上，“這東西要學，小鬼子要打，家也要回啊……四年沒回去了，上次家裡來信說老爺子快不行了……”

　李四維默然。

　比起廖黑牛，我這個當兒子的更不稱職吧！

　當初少不更事，竟然被老爺子攆出了家門……那得有多傷老爺子的心啊！

　“大炮，”廖黑牛突然精神一振，“你家老爺子愛吃啥?”

　“這個……”李四維一怔，皺著眉頭想了一陣，竟然想不起來了。

　“我家老爺子喜歡吃冰糖，”見李四維不做聲，廖黑牛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透著一股子笑意，“牙都莫得了，就喜歡放一小塊在嘴裡慢慢抿著……”

　說著，廖黑牛竟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那個樣子……就跟我那幾個娃兒差不多……”

　“噗嗤……”李四維也樂嘞，“那你這次回去要多買點冰糖回去，要不然……怕是不夠分呢！”

　“唉，”廖黑牛卻歎了口氣，“也不曉得那幾個娃兒還愛不愛嗤冰糖那?老大今年都快十五了……老子像他那麽大的時候，都在嗨袍哥了！再過兩年就該娶婆娘了……”

　“那就給他找一個嘛！”

　左邊床上也響起了一個聲音，那是第十七師的崔團長，“來得快的話，廖營長你回前線之前還能給他娶回來呢！”

　“對對，”明天休息，眾將也不急著睡，紛紛搭起話來，“看著娃兒娶婆娘是多美的事啊！俺們想都不敢想呢！”

　房間裡的氣氛一下子就熱烈了起來。

　也不知眾人說了多久，李四維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恍惚間，他好似看到千生正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那一身大紅的新郎服紅得耀眼，一如他臉上的笑容……

　晨曦微露，李四維便翻身坐了起來，卻見廖黑牛正在穿鞋，聽到動靜回頭望來，兩個鼓鼓的大眼袋有些顯眼，大黑臉上卻笑意盎然，“老子決定了，回去就給大娃兒尋個婆娘！”

　回江城的路平坦寬闊，四人四騎縱馬奔馳，日上中天便到了西門外。

　雖然不知江城的夜是否如以前還那般熱鬧，但白天的江城依舊生機勃勃:大小船只在西門外的碼頭上雲集，船上、岸上吆喝聲此起彼伏，一條條漢子光著膀子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在忙碌，有人在卸船上的貨，有人在往船上裝貨……一座座石拱橋上行人熙攘，毒辣辣的日頭也曬不化那一張張臉上的質樸笑容……只是，城門口好像少了些什麽?

　駐馬青石橋下，遙望著人流穿梭的城門洞子，李四維突然覺得悵然若失。

　曾幾何時，李四維也曾挎著長槍、叼著煙，耀武揚威地在城門洞子前晃悠過……

　“大炮，”廖黑牛卻好似松了一口氣，“江城還是和以前一樣呢！”

　“是啊， ”李四維輕輕地點了點頭，聲音中卻難掩落寞，“江城還是和以前一樣……”

　只是，那些曾和自己一起在城門洞子耀武揚威過的兄弟們再也回不來了……

　“走吧，”廖黑牛聽出了李四維的落寞，連忙呵呵一笑，牽起馬當先往城門洞子走去，“先去給老爺子買點冰糖。”

　說著，廖黑牛回頭望了依舊站在原地的李四維一眼，“你準備買啥?”

　“不曉得呢！”李四維牽著馬慢慢地跟了上去，神情有些迷茫，“我記不得他喜歡啥了……”

　“那就隨便買點！”廖黑牛呵呵一笑，“這麽多年了……絕對不能空著手回去。”

　李四維被趕出家門的事，廖黑牛自然知道，早在四年前，那事就不是什麽秘密了！

　“龜兒的，”李四維突然有些苦惱，“在前線，想回家，到了江城，老子怎又怕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