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大雨滂沱,皖西大地被籠上了一層朦朧的薄幕。
順義集,南距合肥六十多裡,北距淮南七十多裡,地處合淮公路沿線。
幾天前,小鬼子來了,這個安樂的小集鎮便似換了個天地。
順義集北門外的馬路上,一座崗哨在煙雨中孤零零地矗立著。
崗亭裡,六個小鬼子圍坐在一起,中間是一塊磚砌起來的台子,上面擺著燒酒、花生、燒雞、豬頭肉……幾個小鬼子有說有笑,吃得滿嘴油膩。
“藤原君,”山島準尉拍了拍身邊沉默的上士,笑容滿面,“怎麽不開心呢?這樣的雨天,我們還能躲在屋子裡,這已經很好了!”
藤原上士搖了搖頭,有些傷感地歎了口氣,“這樣的雨天……讓我想起了九州!九州也總是下雨,每每也會下一整天……”
“藤原君,”山島準尉一怔,勉強笑了笑,“在這裡,有酒有肉,比在九州強太多了。”
他也是九州人,參軍之前不過是個終日辛勞的工人……在九州,哪能有這樣的夥食?
“對,”一個機靈的小鬼子連忙附和,滿臉得意,“在這裡,還有支那人可以使喚,他們就像我家裡的狗一樣聽話!”
說著,他還指了指崗亭外面。
一眾小鬼子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轟然大笑……在九州,他們何曾這樣威風過?
崗亭外面,風大雨急,十余個戴著鬥笠披著蓑衣的漢子守在崗哨上。可是,那破舊的鬥笠蓑衣又如何擋得住這瓢潑大雨?眾人早已瑟瑟發抖,卻絲毫不敢擅離職守。
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扯了扯窄小的破蓑衣,小聲地嘟囔著,“狗日的小鬼子,讓俺們在外面淋雨,他們倒躲在裡面吃肉喝酒。”
另一個敦實的漢子瞪了他一眼,小聲喝罵道:“二楞子,你娃娃想死?太君的壞話可不敢亂說!”
二楞子一滯,不甘地望著他,“柱子哥,俺就是不服,憑啥啊?憑啥俺們就要像狗一樣聽他們的話?”
柱子哥一愣,歎了口氣,“憑啥?就憑人家夠狠,能從海上一路打到俺們這裡,幾百萬國軍都沒攔住哩!你要是不服,為啥來幫他們站崗?還不是看人家夠狠,殺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
二愣子悻悻地扭過過去,柱子哥說的是實話,最近鎮子上可沒少死人,小鬼子要啥就搶啥,雞鴨、女人、壯丁……哪個敢攔就殺哪個,哪個不聽話就殺哪個,望著那四濺鮮血,眼睛都不會眨一下!聽到別人的哀嚎哭泣,還會哈哈大笑……
眾人默然……是啊,為啥要聽小鬼子的,因為,他們殺人不眨眼呐!
一個瘦削的中年漢子滿臉堆笑地望著柱子哥,“柱子,你去跟太君求個情,也給俺們搞點吃的唄?”
柱子哥瞪了他一眼,“驢得水,老子們幫小鬼子做事只是為了活命,可不能像小鬼子那樣去禍害鄉親們!”
驢得水訕訕一笑,“俺……又沒禍害鄉親們,只是搞點吃的……”
他話音未落,就見聽得二愣子一聲沉喝,“哪個?站住!”
眾人急忙循聲望去,就見一支三十多人的隊伍迎面而來……隊伍中,幾面醒目的膏藥旗在迎著風雨搖擺。
小鬼子?
柱子哥頓時就是一驚,一把推開二愣子手中的長槍,怒罵道:“你狗日的瞎了眼?”
也不等二愣子說話,便匆匆迎了上去,滿臉堆笑地望著那領頭的軍官,“太君,愣娃不懂事……”
“啪”,他話音未落,領頭的軍官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了他臉上,滿面怒容,“八嘎!”
柱子哥一個趔趄,
勉強站直了身體,依舊滿臉堆笑,“太君息怒……”鬥篷掉在地上,沾滿泥水,他卻哪裡敢去撿?
柱子的話音未落,卻是驚得目瞪口呆,只見幾十號“皇軍”已經凶神惡煞般衝進了崗哨,一隊人對著噤若寒蟬的兄弟們就是一頓拳打腳踢,乾翻在地,統統繳了武器,而另一隊人則直接衝進了崗亭,緊握的刺刀寒光閃閃……
“嘭”,那軍官一抬腿,又將柱子哥踹翻在地,泥漿飛濺,肩上的長槍掉進了一旁的泥水裡。
崗亭裡的小鬼子聽到動靜,正要起身,卻見一隊友軍殺氣騰騰地衝進來,幾個小鬼子頓時一愣……來人卻是二話不說就撲了上來,寒光閃爍、血光飛濺,幾個小鬼子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就哀嚎著栽倒在地!
山島準尉大驚失色,衝著撲上來的士兵連連大吼,“自己人,自己人……”
“噗……”
來人根本不聽他說,兩柄刺刀一左一右捅進了他的胸腹。
“啊……”
山島準尉一聲慘叫,緩緩栽倒下去,滿臉滿眼的不敢置信……憲兵隊也不敢這麽對自己人呐!
“噗噗噗……”
“啊啊啊……”
崗亭裡傳出瘮人的聲響,那是刀鋒捅破皮肉的聲音,慘叫聲陡起,片刻便又消散了……崗哨亭外面的一眾漢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小鬼子對他們自己人都這麽狠?
柱子哥忍著劇痛,掙扎著趴了起來,“噗通”一聲跪在了那軍官面前,聲音顫抖,連連磕頭,“太君饒命,太君饒命……”
“混帳!”那軍官一聲怒罵,死死地盯著他,“要不是團長有令,老子真想一刀宰了你!”
柱子哥渾身一震,滿面驚恐地望著那軍官,慌忙磕頭,“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呐……”
“啪啪啪……”
那軍官厭惡地瞪了他一眼,“滾過去,蹲到一起!”
“是!是!”柱子哥慌忙答應,連滾帶爬地進了崗哨,和他一幫兄弟蹲在了一起。
“排長,”一個兄弟從崗哨裡鑽了出來,刺刀上血跡斑斑,一臉不甘,“龜兒的,只有幾杆破槍。”
緊接著,又一個兄地鑽了出來,笑容燦爛,“還有燒雞和酒。”
“酒肉有個球用?”為首的軍官正是伍天佑,他大眼一瞪,“搞了五六個據點了,啥也沒搞到!”
“三叔,急個啥,這裡離鬼子的老巢還遠著哩。”他身後的青年晃了晃太陽旗,“好東西肯定在後面。”
伍天佑回頭瞪了他一眼,“長生,帶著一班繞到南面去!”
“是,”伍長生答應一聲,帶著十多個兄弟消失在了雨幕中。
“富察兄弟,”伍天佑一望富察莫爾根,“你帶三班留下,其他人跟我去鎮子裡。”
伍天佑望了一眼雨幕中的順義集,暗暗歎了口氣……又是個小鎮子!
伍天佑等人的身影消失在鎮口,富察莫爾根回過頭來,望著一乾俘虜,歎了口氣,“好好的中國人不當,為啥要給小鬼子當狗?”
一眾俘虜蹲在地上,默默地垂著頭,哪敢吱聲?
阿克墩滿臉輕蔑,“為啥?還不就是為了活命嗎?一群軟骨頭,為了活命,啥都乾得出來!”
一眾俘虜滿臉羞愧。
柱子哥卻緩緩抬起了頭,滿臉苦澀,“軍爺,俺們只是小老百姓啊……隻想安安穩穩地活著!”
二愣子也抬起了頭,“哪個想給小鬼子當狗哦?可是……你們國軍又擋不住小鬼子……他們來了殺人放火啥都乾,不聽話就是個死!”
“二愣子!”柱子哥一驚,“軍爺,他就是個愣娃……”
富察莫爾根搖了搖頭,目光炯炯地望著二愣子,“對,老子們是沒有擋住小鬼子,可是,你們知不知道,老子們有多少兄弟死在了戰場上?他們……很多人都和你們一樣,開戰之前都是小老百姓,他們也想安安穩穩地活著,可是,小鬼子一來,他們就拿起武器和小鬼子拚命去了……他們是沒擋住小鬼子,可是,他們一直在拚命,他們的脊梁是直的,骨頭也是硬的!”
二愣子一怔,羞愧地低下了頭。
柱子哥苦笑一聲,“軍爺,俺也想過和小鬼子拚了,可是,俺還有老婆和娃……”
富察莫爾根扭頭望著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哪個沒有老婆和娃呢?正是因為我們有老婆有娃,我們才更應該去拚命呢……難道你就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妻兒老小成為小鬼子的奴隸?看著別人的妻兒老小被小鬼子任意欺凌殺戮嗎?兄弟,這樣活著和死了有什麽兩樣?”
柱子哥一滯,默默地垂下了頭!
“噠噠噠……”
雜亂的腳步聲響起,雨幕中,一支隊伍匆匆而來,領頭的正是王六根。
富察莫爾根不再理會一眾俘虜,迎向了王六根,“王連長,排長已經帶人進去了,俘虜交給你們了。”
說著,他回頭一招手,“兄弟們,走了!”
“好!”王六根一點頭,“富貴,你們排留下……其他人給我走!”
“好嘞,”特勤連的兄弟答應一聲,將長槍往肩上一挎,就要走。
二愣子噌地一下站了起來,望著富察莫爾根,臉色漲紅“軍爺,帶著俺吧。”
富察莫爾根一愣,“帶你幹啥?”
二愣子一怔,滿臉焦急,“俺也想跟著你們打鬼子……你說得對,給小鬼子當狗還不如舍了這條命和他們拚了!”
富察莫爾根搖了搖頭,指著王六根,“你給這個長官說吧,俺們不能收你!”
二愣子一愣,富察莫爾根已經帶著兄弟們匆匆走了,眼巴巴地望著王六根。
王六根上下打量了二愣子一眼,呵呵一笑,“真想和小鬼子拚命?”
二愣子一愣,連連點頭。
王六根聲音一沉,“敢殺人不?”
二愣子一怔,“俺看過殺人了,不怕!”
王六根一樂,“叫啥?”
“唐二娃,”二愣子一喜,“他們都叫俺二愣子。”
“二愣子?”王六根點了點頭,“成,以後跟著老子了。”
富察莫爾根帶著隊伍匆匆向鎮上趕去,不大鎮子上看不到行人,只有滂沱的大雨和潺潺地流水,雨聲水聲遮蓋了其他的聲響。
阿克敦突然嘿嘿一笑,“班長,你都快趕上團長了,說了幾句就讓那小子嚷著要參軍了……”
富察莫爾根一愣,“差得遠呢……講道理,老子不如他。”
“也是,”阿克敦點了點頭,“有時候,他能把俺說哭,有時候吧,又說得俺渾身都是勁……”
富察莫爾根呵呵一笑,“所以,他才是團長嘛……也不知道他們到哪裡了?”
此時,李四維帶著後隊也一分為三……一路南來,並沒有遇到大隊的小鬼子,為了減小目標,一營分成了左中右三路。
李四維帶著三連在中路,此時,雨越下越大,天色也有些晚了。
盧永年抹了一把臉,摔掉了手上的雨水,滿臉擔憂,“團長,是不是讓兄弟們先歇一歇……”
李四維搖了搖頭,“不行啊,這一段……東面是瓦埠湖,東北面是淮南,西南面是合肥,必須盡快通過,不然被小鬼子包了餃子,就只能往湖裡跳了。”
“可是,”鄭三羊也有些猶豫,“再這麽趕下去,只怕兄弟們會吃不消啊!”
李四維歎了口氣,“讓兄弟們再堅持一下,過了楊廟集就可以歇了。”
“團長,”盧永年歎了口氣,“我們這麽搞……值不值哦?路上也沒啥收獲……”
李四維瞪了他一眼,“你急個錘子!一來就想摸大魚,世上有這麽好的事?”
盧永年訕訕一笑,“就是這龜兒的雨……惱火!”
李四維嘿嘿一笑,“這雨下得好,要不然,老子們能這麽順利?”
鄭三羊點點頭,“對,這雨下得及時,要不然只怕我們早就暴露了。”
盧永年再不說話,深一腳淺一腳,低頭趕來。
李四維瞥了他一眼,“老子看你回去了還得多練練,以後跟著特勤連訓練。”
盧永年一怔,滿臉苦笑,“團長,我以前就是個參謀!”
李四維指了指前面的伍若蘭,“你現在是老子的兵,總不能連個小姑娘都不如吧!”
伍若蘭背著一個大藥箱,步履穩健,並沒有表現出吃力的樣子,走在隊伍中,倒有幾分巾幗不讓須眉的氣勢。
盧永年看得有些臉紅,“好,我練,我回去就練……”
李四維和鄭三羊呵呵一笑,“這就對了!”
沒有一身好體力,想在戰場上活命,太難!
“兄弟們,”李四維加快了腳步,高聲地喊了起來,“加把勁,到了楊廟集,老子就有熱飯吃,有乾屋子住。”
“真的嗎?”眾兄弟精神一振,“還有多遠哦?”
“快了,快了,”李四維呵呵一笑,“不到二十裡地了。”
“好嘞。”眾兄弟歡呼一聲,加快了腳步。
李四維回過頭,“振華,傳令各部,在雙廟集、楊廟集一線過夜……嚴肅紀律, 注意隱蔽。”
“是!”苗振華答應一聲,轉身就去招呼傳令兵去了。
特勤連三個排,分左中右三路南下,借雨幕遮掩,倒一路順利,只是,一天奔襲七十余裡並未摸到大魚,這讓眾兄弟有些失落。
各部得了命令,加快了步伐。
天色漸晚,雨卻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朦朧的雨幕中,一處處鬼子據點被迅速地拔去,慘叫聲淹沒在雨聲中,鮮血混進了雨水裡。
雨水,很涼,更涼的卻是那刺入身體的刀鋒和直逼心腹之地的兵鋒!
而此時,身處心腹之地的合肥同樣大雨滂沱,十三師團司令部裡一片安寧,絲毫沒有感受到這股兵鋒的寒意。
荻洲中將正和參謀長下著圍棋,思緒在棋盤上飄蕩,一臉愜意。
“報告,”侍從官出現門口。
荻洲中將輕輕地放下一枚棋子,頭也不回,“講!”
侍從官連忙匯報,“沼田中佐發回急電,壽縣城已被我軍攻下……”
荻洲中將一擺手,回過頭來,“近衛君,先問問沼田信雄,八公山中的那股蟊賊剿滅了嗎?”
侍從官一怔,垂首頓足,“嗨!”
參謀長急忙勸阻,“中將閣下,攻打壽縣,將士們必然疲憊不堪,急需休整……至於八公山中的蟊賊,可以等到天晴再去理會。”
荻洲中將眉頭一皺,緩緩地點了點頭,“近衛君,告訴沼田中佐,壽縣之捷,自有獎賞……城內物品任由勇士們取用!”
任由取用!
陷落的城池就這樣被侵略者當作了獎賞士卒的戰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