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軍人在保家衛國,可是,在這個年代,軍人的家又在哪裡?
富察莫爾根和韋一刀的家在東北,早在三二年就沒了。
盧全友和趙德柱的家在光明集,在李四維那把火中化為了灰燼。
伍天佑的家在平邑,被小鬼子夷為了平地。
會議室裡在坐的軍官有一半以上已經沒有家了,每到一處,他們就把那裡當成了家,無論是戰火紛飛的前線還是平靜的後方,無論是城鎮還是山鄉,中國的土地就是他們的家鄉,六十六團的駐地就是他們的家。
可是,他們又得搬家了,剛剛在新家扎穩了腳跟,卻又得搬家了。
縱有萬般不舍,但軍令如山!
軍令既下,六十六團上下都行動了起來,一片忙碌景象。
仝澤輝聽到消息,帶著老鄉們幫起了忙,只是,神情落寞,言語間盡是不舍。
這樣好相處的軍爺不多!
仝大娘聽到消息,匆匆地來了團部,抱抱千生,又抱抱安安,淚光盈盈,兩個娃和她也親近,見她這副神情,雖不明白,卻都靜靜地任她抱著。
李四維安排妥當回屋收拾東西,見狀也有些心酸,猶豫了一下,衝仝大娘笑笑,“大娘,要不,你和我們一起走吧!等千生和安安再大點,我準備把他們送回老家去,到時候,你要是能幫著看看,我也能放心些。”
“不了,”仝大娘搖了搖頭,勉強笑笑,“俺舍不得兩個娃,可也舍不得這個家……俺的根在這裡呢!”
李四維一滯,無言以對。
這兩年,李四維轉戰千裡,走的地方多了,見的人和事多了,漸漸地也明白了許多以前並不明白的東西,比如鄉親、比如堅守、比如根!
“大娘,”寧柔連忙勸慰,“等仗打完了,我們就送你回來……四維的老家在四川,去了那裡也能安穩一些。”
“對呢!”伍若蘭也柔聲地附和著,“大娘,這裡不太平……俺們走了,也不放心你啊!”
“俺曉得,你們兩個閨女都是心善的人,”仝大娘的目光緩緩地掃過兩女,笑容燦爛許多,“你們要是真不放心俺,等仗打完了就回來看看俺吧!”
三個女人在一旁敘著話,李四維默默地收拾著東西,離情在空氣中漸漸地彌漫開來,酸了心、紅了眼。
走了!
九月的黃河正值秋洵,水漲船高,波浪寬,正如此時八路軍在華北掀起的抗日高潮。
九月十日,百團大戰的第一階段基本結束,戰果斐然,正太路沿線一片狼藉,日寇精心編織的“囚籠”化為一張破網。
自九月二十二日起,百團大戰進入第二階段,參戰部隊進一步加強,攻擊面進一步拓寬,戰鬥規模進一步擴大,戰績也更加顯著。
十月上旬,百團大戰進入了最為艱苦的反“掃蕩”階段。
以日寇睚眥必報的作風,連續兩次遭到八路軍大規模的打擊,又豈會忍氣吞聲?
為防止局勢繼續惡化、盡快穩住佔領區,日寇遂調集重兵,從十月六日起,先後對華北各抗日根據地展開了報復性“掃蕩”,企圖趁八路軍連續作戰來不及休整之機,以重兵打擊八路軍主力,徹底毀滅抗日根據地。
十月十九日,八路軍總部下達了反“掃蕩”作戰計劃,據此,各地區軍民展開了艱苦卓絕的反“掃蕩”作戰。
就在八路軍的抗日活動進行得轟轟烈烈之時,第四集團軍已經全員撤到了黃河南岸,其中第四十七軍被調離,升格為第三十六集團軍。至此,第四集團軍只剩下第三十八軍和第九十六軍,接替了鞏義至新安一線的河防任務,第三十八軍駐守鞏義,第九十六軍的防區在新安,一七七師駐扎在大坪溝煤窯溝一帶,拱衛單石坡渡口。
此時,黃河北岸的各抗戰部隊,包括八路軍的軍需物資都需要從洛陽第一戰區司令部轉發,所以,黃河沿岸的渡口都是重中之重,護衛嚴密。
時光流逝,鬥轉星移已經進入了初冬,寒風襲來已然透骨寒了,六十六團進入新駐地已經兩月有余,一切都步入了正軌,新駐地的條件雖然同樣艱苦,但將士們已經滿足了,又安頓了下來,又有新家了。
營地依山而建,一座座低矮的窩棚星羅棋布,營地前是剛剛加固好的防禦工事,再往前三五百米便是渡口,渡口旁的高地上設置了兩門放空炮,那是戰區司令部直屬的炮兵部隊。
朝陽初升,渡口又熱鬧了起來,船隻來去,補給隊伍熙攘,仿佛只要天還會亮渡口就依舊是忙碌的。
不過,渡口上的工作輪不到六十六團。
營地裡,六十六團的晨會已經結束,又開始了一天的訓練,依舊那般熱火朝天,依舊那般氣勢雄壯,那泛白的霜、透骨涼的風也凍不滅將士們心中那團火。
炮台上,一個炮兵從工事裡鑽出來,跺了跺腳,望著六十六團駐地的方向嘟噥著,“狗日的,一天天的……肚子都吃不飽還精神得很呢!”
“就是說嘛!”又一個炮兵鑽了出來,手裡攥著一包皺巴巴的香煙,摸出一支遞了過去,“吼得越凶餓得就越快,他們怎就想不明白呢?”
時局艱難,的確有很多部隊已經連飯都吃不飽了,不過,六十六團的情況還沒有壞到那個地步。
當日,六十六團撤離中條山之時可是帶著將近十萬斤玉米,雖然玉米糊糊吃著美味,但也能填飽肚子,所以,六十六團依舊是以前的六十六團,依舊吼得出來,跑得起來!
新駐地沒有荒地給六十六團種,補給連只能在營房間的空檔種些白菜蘿卜。
在這寒氣逼人的初冬,李四維每每看到那散落在營房間的綠意,心中總會一暖。
巡視完各部,李四維一路往團部走去,腳步輕快。
“老四,”李三光看到李四維心情不錯,笑呵呵地提醒了一句,“今天是千生的周歲,你總得做些啥吧?”
“對,”李四維一怔,連忙點頭,“讓一刀去買兩個雞蛋回來,周歲了,也該讓小家夥兒開開葷了!”
千生已經長牙了,平日裡的玉米糊糊和小米粥也會給他喂一些。
“光雞蛋可不行,”李三光笑著搖了搖頭,“還得抓周呢!”
抓周,又稱拭兒、試晬、拈周、試周,是一種傳統習俗,在民間流傳已久。
李四維知道這習俗,卻沒有親眼見過,但是,自己兒子,該經歷的儀式卻不能少。
“我差點就搞忘了,”李三光呵呵一笑,加快腳步往團部走去,念叨著,“筆不能少、書不能少,筆不能少,刀不能少,槍不能少,還有……”
李三光跟在他身後,聽得苦笑不已,“你還想千生和你一樣扛槍打仗啊?”
“哪能呢?”李四維連忙搖頭,“不過,不打仗也可以舞刀弄槍嘛!那也是本事呢!”
李四維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兒子還和自己一樣,但是,男人嘛,舞刀弄槍又不是壞事,那也是本事!
不過,李四維顯然把心操多了。
剛走到團部門口,趙信便匆匆地出來了,一見李四維就滿臉欣喜,“團長,李二哥來了!”
李二哥自然就是李坤了。
在中條山的時候,李坤和李四維說好了,等娃滿周歲就來接回去。
這不,趕在千生周歲的時候,李坤就過來了,依舊帶著德哥和文哥,還帶了一口袋臘味和雞蛋……
千生這個周歲過得熱鬧了!
其實,按照四方寨的風俗,無論家庭貧富,沒滿十六歲的少年每年都要慶生,滿了六十歲的老人每年也要慶生,家裡好過的整得熱鬧些,家裡困難的整兩個雞蛋也行。
李四維家裡不缺錢也不缺糧,自然要搞得熱鬧些。
兄弟見面少不得一番寒暄,問問家中的父母親朋。
一番寒暄過後,李坤找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綢布包裹放在了桌子上,小心翼翼地解開,“老四,爹娘為千生和安安準備了抓周的物件兒……”
說著,李坤解開了包裹,如數家珍,“一本論語,一支狼毫,一張小算盤……”
所謂“兒行千裡母擔憂”,哪怕兒女離家千裡,父母也放不下心中的牽掛啊!
李四維正在感歎,卻見李坤聲音一頓,抬起頭來,神色肅然,“老四,爹說,你這裡不缺刀槍,一定要給娃放上!”
“呃……”
李四維一滯,扭頭去望李三光,卻見李三光也望了過來,兩人相視苦笑。
李坤奇怪地打量了他們一眼,神色一振,“爹說了,要是你們把小鬼子趕不走,就等李家的孫子長大了繼續打!”
“好好,”李四維隻得連忙點頭,擲地有聲,“你跟爹說,保家衛國,我和三哥覺不敢懈怠!”
“那好,”李坤點了點頭,把綢布又包了回去,交給了一旁的寧柔,“弟妹,寧伯父也說了,只要小鬼子還在中國,寧家的娃娃長大了就要上前線!”
“我記住了!”寧柔連忙點頭,只是,眉宇間卻多了一絲憂色。
別人不清楚,寧柔卻曉得寧老爺子說得有多認真。
寧老爺子三子一女,除了老么還在讀中學,其他三個都上了前線,就連寧柔這個女兒都沒例外。
見到這場景,一旁的伍若蘭不禁擔心地瞥了一眼還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安安,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曾經,伍若蘭也一心要參軍打鬼子,可是,第一次走上戰場時,她就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的堅強!
“好了,”李四維也覺得這話題有點沉重,連忙衝李坤呵呵一笑,“二哥,讓三哥帶你們去營地裡轉轉,我去和鄭參謀說點事。”
“好,”李坤連忙點頭,帶著德哥和文哥跟李三光出了門。
李四維這才松了口氣,連忙過去攬住了兩女,柔聲地安慰著,“你們放心,千生和安安以後肯定不用再過我們這樣的日子了!”
“真的嗎?”伍若蘭雙眸閃過一絲期翼之色。
寧柔卻輕輕地搖了搖頭,“四維,你不了解我爹……”
“放心吧!”李四維嘿嘿一笑,“兩個娃才多大?等他們長大不得十五六年,到時候……這場戰爭怎的也該打完了吧?”
兩女都是一愣,怔怔地望著李四維。
“四維,”寧柔艱難地張了張嘴,“那……我們能贏嗎?”
伍若蘭的神色一動,浮起了滿臉緊張之色。
“能!”李四維重重地點了點頭,“肯定能!你們想啊,歐洲那些大國也打起來了,算起來,小鬼子的敵人又不止我們中國,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到時候,肯定會有更多的國家支持我們!嘿嘿……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想不贏都難了!”
“倒也是呢!”伍若蘭連忙點頭,臉色好了許多,聲音也輕快了起來,“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俺們國家的朋友多了,肯定就能贏!”
寧柔也輕輕地點了點頭,神色輕松了許多,“爹在信裡也提到過這個問題,大致也是這麽個意思……”
寧柔的家信,李四維沒看過,每次都是寧柔主動提起李四維才知道信裡寫了啥。
倒不是李四維不想看,只是,他聽說過一個理論,夫妻之間要相處融洽,就得互相留一點私人空間。
但是,寧柔的話,李四維還是信的,畢竟,自己那位老丈人在江城政界大小也是個人物,對時局有些獨到的見解並不奇怪。
看到兩女放下心來,李四維頓覺渾身一輕,“好了,我去找三羊說點事,你們準備一下,中午讓千生抓周。”
說著,李四維調頭就往門口走去。
“四維,”寧柔連忙叫住了李四維,神色猶豫,“那……你想我們的娃長大了幹啥?”
“這個……”李四維腳步一頓,回頭望著目光殷殷的兩女呵呵一笑, “娃以後想幹啥就幹啥……只要不傷天害理就行!”
“那可不行,”兩女齊齊搖頭,“你這樣,兩個娃肯定成不了器!”
“成器?”李四維一怔,笑著搖了搖頭,“放心吧,我們的娃能差了?”
說著,見兩女將信將疑,李四維嘿嘿一笑,壓低了聲音,“千生和安安要是不成器,那……咱不是還年輕嘛!”
兩女一愣,但看到李四維嘴角浮起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頓時都是俏臉一紅,齊齊地“啐”了一口。
還年輕就能生,多生幾個,總有能成器的嘛!
李四維哈哈一笑,轉身就走。
那話自然只是夫妻間的小情趣!
親眼見過寧柔生產時的痛苦,李四維哪裡舍得讓她們再遭那罪?